绝响02

他忍着疼,捂着胳膊走了,他知道她原谅不了他,就像他原谅不了那个女演员一样。过去是他计较女演员,现在是轮到向丽娟计较他了。他的臂膀上被她戳了七个细小的孔,只流了几滴血,很快就痊愈了。但她很长时间不搭理他,在车间碰到,她眼睛一横,仇人似的。他知道她心里很痛苦,个把月下来人都瘦了一圈。他知道她的矛盾心理,吃下去怕是骨头吐掉了怕是肉,她在挣扎,在折磨自己。这样下去不是办法,对谁都没好处。于是在那个终生难忘的夜晚,他主动来到207找她。他想和她说清楚,要么不计前嫌好下去,要么一刀两断,各走各的路,不要再互相折磨了。

但是,她不给他一个明确态度,只是一再追问:这事是谁主动的?有过几次?他不想说,没有意义。确实是女演员主动的,是她开发了他的性感受,对他进行了性启蒙,但那又怎样,能说明什么呢?他三缄其口。他晓得,这方面的事说得越详细,向丽娟会越痛苦。可向丽娟不依不饶,纠缠不休,揪他的耳朵,掐他的手臂,说你又不和她结婚,为什么和她睡觉?你跟她都睡过了,我怎么办啊?她的心结始终解不开。他晓得好不下去了,提出分手,她却不松口。他开始烦她。时间慢慢地向晚上十点逼近,他心里也越来越焦急,他该走了,三八楼快要关门了。

眼看着呆下去也没有结果,他就向她道别,拉开了门。她却猛地冲过来将门抵上了。她不让他走。他急得想跺脚,却又不敢跺,怕外面的人听见,低声叫:“再不走我就出不去了!”

他用力拉门,她用背死死顶着。就在这时,听得外面砰一声响,楼口大门已经关上了。他气急败坏,颤声说:“你到底要怎样?让保卫科把我抓走是不是?”此时向丽娟却忽然安静下来了。她闷不作声,给门打上反锁,默默地坐到**,望着地面出神。他如热锅上的蚂蚁,如有人来敲门,发现他在女工宿舍里过夜,那就有大麻烦了,开除厂籍都有可能!他已经没法出去了,他没法跟看门的解释为何不按时离开,任何解释都只会越描越黑。他恐惧极了,尖起耳朵听着门外的动静。楼道里一有脚步声响起,他就心惊肉跳。他暗暗地发誓,只要今晚能平安度过,从今往后,就再也不进207的门了。

还好,他没有遇到最危险的情况,但是最尴尬的事出现了。他和向丽娟面面相觑,坐到深夜时,他的肚子疼了起来。他要解大便了。楼内只有女厕所,而且他不可能出门。怎么办?他满头大汗,五官难堪地扭曲在一堆。向丽娟忽然变得善解人意了,她迅速地拿出用水的搪瓷盆,放在桌旁的角落里,脸扭到一边,轻声说:“用这个吧。”

待他解完之后,她又打开窗户,迅速地端起搪瓷盆往窗外一泼。一楼的窗户是常关不开的,再加上夜深人静,没有人注意到这些。从头至尾,向丽娟把这事处理得干净利落,关上窗后,她甚至还忍不住捂着嘴窃笑了两声。于是,他的尴尬就被她轻而易举地化解了,他紧张的情绪也慢慢地松弛了下来。

他一直在桌前坐着,哈欠连连。到了下半夜,向丽娟拉他上床休息,他也就没有推辞。他们搂抱着睡在一起。突然之间,两人都发起狂来,脱光了衣服,互相舔咬,抚摸,吮吸,搞得气喘吁吁汗水淋漓。但是,他没有越过最后的界线,他是想越过的,如果越过了,他就和她结婚,他当时就这么想。但她控制住了自己,也控制住了他。对怀孕的恐惧帮她守住了童贞,他的欲望始终被阻止在她的门外。第二天早晨,她嘱咐他任何人敲门都不要理睬,然后就出去了。而他,则躲到上午九点钟,悄悄打开门,窥探到楼道里没人之后,才闪了出去。走出三八楼的那一刻,他长长地长长地吐了一口气……

从此之后,他再也没有去过女工宿舍,更没有去过207。这样的经历,他再也不想重复。他和向丽娟就好到这个晚上为止。半年后,他就经人介绍,有了正式的女朋友,并且很快就结婚了,不久就以解决夫妻分居为由调走了。

向丽娟后来的经历是他难以想象的——黄宇告诉他,向丽娟后来和谢见屏结婚,不到三年就离了婚,现在还是单身;她现在特能喝酒,是公司公关部的部长。据说,与公司好几个领导的关系非同一般。

他望着那个黑黑的窗口,依稀地闻到了二十年前那个夜晚特有的气息。

5

回到招待所,他发现桌上有个文件夹。它装订得挺讲究,衬有透明的塑料护套,像一本厚厚的杂志。封面上的标题是:关于青衣江氮肥厂改制的情况汇报。落款是青衣江氮肥厂第六届职代会秘书处。他翻开封面,只见里面夹有一张纸条,上面写着:没别的意思,只是想让你了解了解。

是谁送来的?他打电话问服务台,说是不知道。又叫醒楼层服务员,服务员很不高兴,睡眼惺忪地说,什么大不了的事,就不能明天再问吗?不认识那个人,只晓得是个男的。

他洗了个澡,想睡觉,却睡不着,索性坐起来,补写了两页日记,再读那份情况汇报。花了一个多小时,他将它读完了。资料中附有一个职代会决议,其主题是先反腐,再改制。而让他印象最深的是后面那个题为“我们的要求”的部分,其中的每一个要求都附有政策条文,也就是说,职代会的要求都有据可依,都在国家政策规定的范围之内。此时已是凌晨三点,睡意总算来了,他扔下文件夹,倒头便睡。

是门铃把他吵醒的,一看手机上的时间,已是上午九点。谢见屏在门外叫:“师傅,还没起床啊?”他很意外,没想到谢见屏会主动来找他。打开门,只见谢见屏笑嘻嘻地站在门边,露出两排被烟熏黄的牙齿,还冲他鞠了一躬:“不好意思师傅,打扰你睡觉了。”

谢见屏态度的反差也太大了,昨晚的那种隔膜与敌意倏忽不见,代之以从未有过的热情,让他一时难以适应。他愣了一会才说:“噢,进来坐吧……真没想到你会来。”

“我应该来啊,师傅来了,徒弟难道不应来看望一下?”谢见屏说着在桌前坐下,看到那个文件夹,伸手翻了翻,又说,“师傅,你先洗漱,我给你买早点去?”

他应允了。

待他洗漱完毕,谢见屏也提着几个包子和一盒牛奶回来了。

他边吃早点,边问谢见屏:“这些年,过得还好吧?”

谢见屏摇头:“好个屁!过去车间里的同事现在混得好的只有两个人。”

他问:“哪两个?”

谢见屏瞟他一眼说:“一个是黄宇。”

他说:“他也算混得好?家里那个样子。”

谢见屏说:“那是表面现象。别看他一个工会副主席,有什么事公司领导都离不开他,他这个人四面灵光,八面讨好,天晓得暗地里得了多少好处!”

他摇摇头:“不会吧?他不像是这种人。”

“不像?我给你举个例子吧。那次厂里一些职工代表把董事长搞到礼堂里对话,几卡车武警来了。听到消息好多人准备挽起手在礼堂门口阻拦,眼看要起冲突,厂领导都吓得跑光了!黄宇当然不能跑,这种时候,总是要他来调摆的。其实黄宇这家伙早有了鬼主意,不但不让人阻拦,还组织子弟学校的学生手舞鲜花,排在门口喊,欢迎欢迎,热烈欢迎!把武警战士迎了进去。还怕他们口渴,派人送去西瓜和冰激凌。最绝的是,他还搞了一场军民鱼水情联欢会,让厂文艺队演洗衣歌,把那些武警战士请上台唱歌跳舞,搞得他们开心得不得了!后来离开时都有些恋恋不舍呢!他就会讨当官的喜欢,要不公司领导还会留他在岗位上?他年龄也不小了,要是换了别人,早下岗了!”

他惊异于黄宇的智慧,咬着半个包子怔住了。片刻之后,他又问:“那,另一个混得好的是谁呢?”话一出口,他就后悔了,因为他意识到是谁了。

谢见屏瞥一眼他:“还能是谁,那个跟我俩都有关的人。”

他想知道向丽娟的情况,但又不好直接问,于是继续装糊涂:“谁呀?”

“师傅不会把一个同过床的人忘记了吧?”

他的脸蓦地烧红了,厉声道:“你这是什么话?根本不是那回事!”

谢见屏倒不羞不恼,笑了笑说,他知道是怎么回事,因为向丽娟早坦白过了,或者说炫耀过了。谢见屏顺着他的心思说起了往事。谢说向丽娟第一次说起那个夜晚时,他根本不信,男女同床岂能不越轨?但入了洞房后就信了,因为向丽娟见了红。其实,谢当时追向丽娟,只是抱着试试看的态度的,没想到一试就成了,很可能,跟师傅抛弃了她有关系。向丽娟一直认为是他抛弃了她,所以,她虽然不是破罐子,她也当作破罐子摔了。

听到这儿他反驳道:“哪里啊!是她嫌我和前面的女友睡过觉了,是她犹犹豫豫的不想要我嘛!”

谢见屏挥一下手:“那只是你的想法,她可不是这么想的。你听我说嘛。”

谢说,结婚时,向丽娟还特意交待,要给师傅寄一个喜帖,请他来喝喜酒。谢没有照办。因为一不知道他的通讯地址,二来谢也不愿意,虽然他已经调走了,可谢感到调走了的师傅还像是他的情敌。向丽娟并不真想他来喝喜酒,只是表达她的意思:你不要我,我就给你徒弟了。谢说,婚后向丽娟就变得懒散了,家里搞得乱七八糟,除了自己身上哪里都不收拾,同事来家里都看不过眼,说她是金凤凰住在鸡窝里。谢没想到娶了个比自己还懒的老婆,免不了会说她。这时她就反驳说,你又不比我勤快,有什么资格说我?做做家务可以,可你首先要带给我做家务的兴趣。言下之意,嫁给谢这样的老公不值得她做家务。夫妻生活很少,过一次她也有很多的讲究,比如说事前要谢买一枝花插在床边,再用收录机放一支小夜曲,还不能开灯。有天晚上,她甚至要求谢念一首师傅写的诗,才允许谢进入。如果谢的动作稍为大一点,她就会说,要是你师傅,决不会这样霸蛮。而且,她一直都没让谢亲过她的嘴巴,她嫌他口臭。她搞得谢很烦躁,很灰心。最初两年,她最大的乐趣就是到图书室去,埋头于报刊之中,将能找到的他新发表的作品都抄写下来,回去反复地读。有次她从他的小说中看到自己的影子,兴奋得睡不着,独自喝光了一瓶葡萄酒,醉得一塌糊涂。后来有了孩子,她才慢慢地改变习惯,不再频繁地跟谢提及他了。不过有一回,她偶然地从电视里看到他得了一个奖,她没有作声,可是眼泪却从她脸上淌了下来。总之那些年,谢感到自己是代替师傅跟向丽娟结的婚,谢一直生活在师傅的影子里。

“所以,虽然我晓得师傅没有睡过她,可我还是觉得自己吃了一块别人嚼过的馍。”谢见屏说。

他讶异地张着嘴,一时说不出话。他没想到事情会是这样。其实,他早已将向丽娟忘得差不多了,若不是回到厂里来,难得再想起她。他的小说也从没牵涉过她,里面并没有她的影子,如果有,那只是她的幻觉。怪不得谢见屏要怪罪于他,谁碰上这样的妻子都会心存芥蒂的。不过,谢见屏说出这些后,似乎平静了,懒洋洋地坐在桌前,翻着那个文件夹。

他想了想说:“你那种想法是不对的,谁也不是谁嚼过的馍,如果你喜欢她,就要理解她,珍惜她……后来你们怎又离了呢?”

“唉,一言难尽!”

谢见屏挠了挠头皮,说起了后来的事。后来他们的吵架就成了家常便饭了,只要一吵架,多半以向丽娟冲出家门收场。她不是躲到同事家,就是到招待所开房,谢见屏不赔礼道歉就不回去。次数一多,谢也烦了,任她出去多久、在哪过夜,都不闻不问。这样一来,向丽娟反而自由了,以后几天不回也不跟谢说。直到有一天,谢发现她口袋里有张纸,上面写着一首肉麻的打油诗,才晓得事情有了本质的变化。谢追问打油诗谁写的,她说,你管不着,你又写不出来!接下来,谢又发现她不断地收到香水呵唇膏呵等各种小礼物。不久,向丽娟向车间要求调到了另一个班组,两人倒班错开了,她不上班时做些什么,谢也难得知道了。有天谢上夜班,突然肚子疼,便请了假回家吃药。但是家门反锁,打不开,于是谢知道发生了天大的事情。谢肚子也不晓得疼了,抬起穿翻毛牛皮鞋的脚朝门猛踢,门哗啦一声开了,只见向丽娟披头散发坐在**,一个黑影从窗口跃了出去。谢家在一层,所以那个**者轻而易举地逃掉了,谢只见到一个似曾相识的背影。事情即使发展到了这种地步,谢见屏还是没想到要离婚。但向丽娟不干了,她要离,口口声声谢不尊重她,比谢还理直气壮。为阻止她离婚,谢提出要离可以,儿子得留给他。谁知向丽娟满口答应。为了离开老公,她一个做母亲的,居然儿子都可以不要!谢百般无奈,只好离了婚。离婚后,只要有可能,谢就阻挠向丽娟来看儿子,以此作为对她的惩罚。但是,她要是送钱送物来,则另当别论,谢不会拦着她。谢很务实,他不会那么傻。有了这额外收入后,爷儿俩就会高兴地下一次餐馆喝一次酒。也由于这个原因,儿子很小就学会了喝酒,酒量还不小。

他忍不住问:“你一直没有搞清楚,那个勾引向丽娟的是谁?”

谢见屏想想说:“其实,从我家逃走的那个人,我是晓得的,我认得那个影子,可我没当场抓住,他不会承认的……”

“是谁?”

“你我都认得的人,没必要说破,说破了脸上都不好看……其实,打向丽娟主意的人不止一个。肯定有当官的罩着她,跟我离婚之后,她就调到办公楼上白班去了,后来还成了中层干部。没有一个过得硬的后台,她不会这样一帆风顺。现在,向丽娟是公司里的红人,所有领导见了她都笑眯眯的。”

他听着听着,叹了一口气,关切地问:“儿子怎么样?读中学了吧?”

谢见屏道:“没读了,这小兔崽子跟我一样,看见字就头晕,读书不进。现在家没事做,成天跟一帮混混在一起玩。”

他说:“那怎行啊!”

谢见屏说:“不行又有啥办法?一不小心,兔崽子就跟一帮人出去打架了。有次被派出所抓了,罚了三千元,是我领出来的。后来又要我去领,我火了,钱我没有,儿子我也不要了,送给你派出所了!派出所没办法,只好将兔崽子放了。”

他想想又问:“向丽娟不管儿子?”

谢见屏说:“她是想管,可她管不上!兔崽子恨她,说她抛弃了他,平时都不理她。不过她要送钱来,兔崽子还是叫她妈的。谁也跟钱没仇是不是?兔崽子自己是没有什么出息了,我就等着他满十八岁后,让向丽娟给他找个工作。”

他噢了一声,不言语了。他忽然想,要是那个夜晚他和向丽娟有了一种实质性的关系,结了婚,他们三个人的人生,又是另一番景象吧?

谢见屏问道:“师傅,你这次来深入生活,是来做社会调查,还是为写小说搜集材料的?”

他摇摇头:“不不,只是参加作协组织的一个活动,顺便来厂里看看老朋友,叙叙旧的。”

谢见屏瞟瞟他说:“厂里好些人正闹事呢,你不想帮帮老朋友?”

他说:“我一介书生,帮得了什么?”

谢见屏又说:“我猜你一定想见见向丽娟吧?中午黄宇请你吃饭,过去班里的同事都会来陪,我想向丽娟也会来的。”

“是吗?”他看一眼谢见屏,谢见屏立即将眼睛挪开了。

6

中午,黄宇以工会的名义在招待所食堂的小包厢里请客。过去同班的工友都陆陆续续来了。他一边与他们叙着旧,感叹着各自脸上的皱纹,一边不时地瞟一眼包厢的门。他想象不出,向丽娟现在是什么样子,眼角也有了深深的鱼尾纹么?她如果蓦然出现,他会因她的模样吃一惊么?

但是等了好久,向丽娟也没出现。她只是给黄宇来了一个电话,说陪公司领导到市里去了,等她回来专门宴请荣归的作家云云,一再请黄宇替她向他道歉。他心里略略的有些失望,但没在脸上表现出来。她该不是有意回避他、冷落他吧?

来吃饭的工友们年龄与他相差无几,都还不到五十岁,却都早早地下了岗。有的摆了修自行车的摊子,有的在别人的店子里打工,实在找不到事做的,就每天邀人打打牌,或者到山上挑担山泉水回来用,消耗掉那些多余的精力。总之家境都不尽如人意,说起厂里的事又都忿忿不平,于是一顿饭吃得唉声叹气,气氛压抑得很。

饭后,黄宇送他到房间休息,问:“你打算呆几天?”

他说:“三四天吧。”

黄宇说:“依我看,你想见的人也差不多见了,车间也去感受了,没什么事的话还是早点走吧。”

他诧异了:“我给你添麻烦了?”

黄宇道:“我倒没什么麻烦,只是……你刚才也听到了,大家心里都不痛快,你现在是出人头地了,可我们还得这样生活。两相对照,大家心里更不平衡……”

他嗫嚅着:“对不起,我没想到这层……”

黄宇又说:“这其实不算什么,人的命运千差万别,都由自己造成,怨不得别人。只是因为现在是特殊时期,我有点多虑吧。更主要的是,公司里有人忌讳你,你在这里,别人不得安宁。毕竟,你身份特殊。还是早点离开这个是非之地吧。”

他心里一堵,气哼哼地道:“放心吧,我不是工人运动领袖,也不是街头革命家,我不会给你们找麻烦的!作为共和国公民,我基本的人身自由还是有的吧?想走的时候我自然会走,请黄主席自便吧!”

黄宇似乎还想做某种解释,嘴巴张了张却没说出话来,咧嘴绽出一丝苦笑,摸摸头,转身走了,轻轻地替他带上了房门。黄宇一走,他便感到自己反应有点过激了,黄宇完全是一片好心。如此一来,他心里愈发烦闷。倒在**想午睡一会,又睡不着,于是打开电视催眠,才不知不觉地迷糊过去。

一觉醒来,已是下午三点多。电视机还在喧哗,一群袒胸露背的女人在T型台上走秀。他关了电视,出了招待所,想也没想,就沿着青衣江往上游方向走去。工厂在他的身后,绵绵无尽的机器轰鸣声摩擦着他的背,约有约无的化学气体的味道随风飘来。他的面前,是奔流的江水,是礁石上溅起的浪花,是蜿蜒的江岸,起伏的小路,还有扫着他的裤腿的狗尾巴花。在当工人的八年时光里,江边是他经常逗留的地方,不是散步,就是来游泳。经过一个碧绿的水潭时,他依稀看见赤条条的自己正在水里游来游去。

他边走边采折着一种蓝色的小花,将它编成一个小小花环。花环编成的时候,他也到了江边的墓地。他准确地走向一块青色墓碑。他伫立在碑前,屏住气息,深深地鞠了三个躬,然后,小心翼翼地将花环摆在墓前。

墓里长眠着一个他并无交往却有某种关联的年轻女工,因为这个女工是他一篇小说的人物原型。他那篇小说叫《爆炸》,这个女工就是死于那场爆炸。她是与他同时进厂的,姓刘,是隔壁车间开循环机的,长得很清秀。他之所以注意她,除了她的清秀外,还因她在那件黑色的细帆布工作服的翻领上,时常翻出鲜艳的衬衣衣领来,见了人呢,一副很羞涩的样子。但这样一个羞涩的生命,就因为厂领导的一个指令而葬送掉了:省委领导来厂里视察,为提高产量,厂领导命令有了缺陷的循环机带病加压,于是导致了一场大爆炸。那天他正走在下班的路上,巨大的轰响惊得他回头张望,只见半个屋顶腾飞在空中,一朵黑色的蘑菇云应声而起……他提起半桶消防沙跑回厂里参加了抢险。他亲眼看到一截木炭样的东西被人用白布包着抱上了急救车。那就是小刘的遗体,如花似玉的青春就这样烧焦了。这让他惊骇不已,却又忍不住跑到医院太平间去探望。在那里,他经历了一个奇异的瞬间:她的生命明明已经离去,他却真切的看到覆盖她头部的白布颤抖了一下,仿佛被她的气息吹动了;接着,他听到白布下发出一声极其轻微的叹息,唉……这个瞬间深深地印在了他的记忆里,时间的砂轮打磨得再久,也无法抹去它的痕迹。她是叹息人无法把握自己的命运吧?是的,人是命运的主人,还是命运是人的主人,还真是说不清。就像人看似在操纵机器,有时其实是机器操纵人一样。小刘不是主人,从来不是,是就不必听命于官员的命令了;那位下命令的厂领导是主人吗?也不是,如果是,他不会拿自家的机器乱来。主人从来就只是一个虚拟的身份。

他离开工厂已经二十年,他对厂里的状况已经很隔膜,不知它是否有所改变。他抚了一下硬实的墓碑,心情沉重,慢慢地掉转身子,沿着来路往回走。太阳已经西坠,灼热的阳光斜射在脸上,令他眼花缭乱。大云山屏风般展开,山顶的寺庙若隐若现,山下高耸的铁塔群默默无言地峙立在迷茫的烟雾中,巨大的银色球罐像史前动物下的蛋,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回到招待所,他刚进318,就有一个打扮妖艳的女子跟了进来,笑嘻嘻地说:“师傅,你好啊!”

他诧异不已:“你认识我?”

妖艳女子趋前说:“是啊,我认识你,只是你不认识我。”

他警惕地后退一步说:“找我有什么事吗?”

妖艳女子扭了扭身体:“您需要我服务吗?我会做得很好的!”说着她拉住他的手,在**坐了下来。

他像被蛇咬了一口,猛地甩开她的手,指着门说:“请出去,我不需要!”

“嘻嘻,人人都需要你怎不需要呢?还不好意思呢!来吧,别客气,很便宜的!”女子说着搂住他。

他生气了,用力一挣,竟没有挣脱。这时一胖一瘦两个警察走了进来,大声说:“不要动!”胖警察特地对他亮了亮警官证。

他赶紧说:“你们来得正好,她正纠缠不休!”

那女人却说:“警察同志别听他的,是他对我纠缠不休!”

瘦警察说:“谁纠缠谁都一样!有人举报208有嫖妓活动,你们跟我们走一趟吧!”

他急了,大声叫道:“你们搞错了!是她自己跑进来纠缠的,我并不认识她!”

胖警察笑笑道:“你认识她就是通奸而不是嫖妓了。有没有搞错到所里去说说清楚才知道,请配合我们的调查。走吧走吧!”说着,扬了扬手中的电警棍。

他无奈地跟着警察走了出去,上了一辆警车。

7

他被带到派出所一间窗户上焊有铁栅栏的房间。下车之后那个女人就不知被带到哪去了。他一个人坐在椅子上,面对着两个警官。起初他架着二郎腿,但瘦警官喝令他将腿放下,他只好放下了。他好像在做梦,有一种强烈的荒诞感,好像这不是真的。但是闷热的空气,肮脏的墙壁,警官的质问,又都十分的真切。他又觉得在经历一部小说,他写过这样的小说场景,一个无辜的男人被人诬告嫖娼,让警察狠狠的审讯了一回。要是不写那篇小说,他就不会有这种遭遇吧?他想,这也许就是一种报应。

他的手机和身份证都让警察拿去了。他问为什么?胖警察说,事情处理完了就还给他,放心,不会要他的,他的手机款式早过时了,没人稀罕。警察严肃地讯问他,姓甚名谁?家住哪里?什么职业?他告诫自己不要发火,不要惹恼了警察。他不卑不亢地回答着,态度认真。瘦警察眼睛像锥子,边作记录边拿锥子刺他。也许,瘦警察头一次审讯一个作家吧,又好奇,又很想耍派头。

“你在招待所318号房间里做了什么?”

“我什么也没做。”他说。

“那个女人怎么到你房间去了?”

“是她自己去的。”

“你要如实回答,我们是会对质的。”

“我说的都是真话。”他说。

“知道我们为啥带你来派出所吗?”

“因为涉嫌……不,是因为误报,我没有嫖娼的主观故意,也没有具体行为。”

“嘻嘻,你不要紧张,男人嘛,有生理需求是可以理解的,又不是什么稀奇事。是不是你寂寞难耐,又想深入生活,一不小心就深入到妓女身上去了?”

“不,我是守法公民,没有做任何违法乱纪的事!”他严正声明。

“那,你来厂里干什么的?光为旧地重游吗?想想看,除了女人还干了些什么?”

“我什么都没干,就是来看看的。”

“看来你是想不起来了吧?”瘦警察伸了个懒腰,“那就慢慢想,等你想起来了再说。”

胖警察给他倒杯水,然后对瘦警察点点头,两人带上门出去了。

这是做什么?软禁吗?他懵懵的,胸中憋着股气。他自觉像极了一个小说人物,独自品尝着深深的无奈。无奈是小人物普遍的精神状态,让他这平素惯于支配人物命运的所谓作家也无奈一回,是一件很公平的事。稍安勿躁吧。他安慰着自己,尽量稳定自己的情绪。窗外有晚霞在**漾,通红一片,像血。墙上的钟指向五点半,已到了晚餐时间。他的肚子有点饿了,咕咕响。他喝了几大口水,感到十分的困倦,便伏在桌上打起盹来。

“起来起来!”是瘦警察粗糙的嗓门惊醒他的。他的身体被重重地摇了几下。转眼一瞧,窗户外的霞光已经暗淡下去了。他慢慢站起,揉了揉眼睛,一时不知身在何处。胖警察将手机和身份证还给了他,笑眯眯地说:“走吧,有人接你出去。”

“谁?”他摸不着头脑。

“出去你就知道了。”

“没事了?”他问。

“你还想有事啊?”瘦警察没好气地挖他一眼。

“你们想抓就抓,想放就放,就没个说法?”他忍不住硬气起来。

“怎没说法?有人举报你涉嫌召妓,带你来调查,结果证明没有既成事实。如果你还要别的说法,那么我告诉你吧,为人处世,少管闲事!这就是最好的说法!”瘦警察振振有词地道。

他愣怔一下,立即敏感到了带他来派出所的真实原因。他的脸立即绷了起来。胖警察和蔼地拍拍他的肩,笑道:“我们也是奉命行事,还请作家多多包涵啊!走吧走吧,这又不是什么好地方,我们自己都不想呆呢!”

他出了门,走到派出所院子里,看到一个身材高挑的女人站在一辆白色丰田轿车旁。她披着一头长发,穿着挺括贴身的米色职业套装,晚霞的余晖洒了她一身,显得很精神,也很美。他迟疑了一下,才将她认出来,她是向丽娟。完全脱了一个壳的向丽娟。

“你好!”向丽娟大方地伸出手与他握了握,拉开副驾驶座的门,手一摊,‘“请上车!”

他也不客气,屁股一扭坐了上去。

向丽娟熟练地驾着车上了道,侧脸向他一笑:“晚上我给你把酒压惊。只怪我事多,没早打你的招呼,要不也不会闹出这种误会。”

这不是什么误会。但他没反驳她,只用眼角余光悄悄地观察她。她肯定卷入了这件事,只是不知她在其中扮演了什么角色。此时作家的想象力完全不够用了。她的皮肤保养得很好,也许是打了粉的缘故,眼角几乎看不到皱纹。无论是外貌还是精神状态,她都不是过去那个向丽娟可比的了。她身上的香水味弥漫出来,让他有窒息之感。

她将他拉到了一个僻静的小酒店,进了一个包厢。她熟练地与老板打招呼,熟练地点着菜,看来是常来的地方。待她点完菜,他才跟她说出第一句话:“看来,你活得挺滋润啊!”

她笑笑:“还可以吧,比谢见屏强就是。”

他感慨地:“你变化真大。”

她又莞尔一笑:“你的变化不也是脱胎换骨了么?人总是要长大的嘛!我还要感谢你呢,你,谢见屏,还有别的人,都是促使我成长的因素。”

他看着她说:“过去,我是有对不起你的地方。”

她凝视着他,一副洞若观火的神态:“没有,你没有对不起我,你不是以为你影响了我的生活吧?要是这样你就大错特错了!现在的我是我自己的选择,我过的是我喜欢的生活,我塑造了我自己。想起过去我对你的态度,才真是可笑呢!我发现,你骨子里有些东西还没变。”

他淡然一笑:“也许吧,我可发现你骨子里都变了!”

她也笑:“与时俱进嘛!”

菜上来了,向丽娟指挥服务员开了一瓶法国干红,斟上酒,举杯相敬,口口声声为他洗尘兼压惊。她的语言、动作、表情甚至于一个细小的眼风,都很协调很到位,既得体又老练,很轻易地就能熨平一个人情绪上的皱褶。不经意间,他就轻松愉快起来了。酒过三巡,他笑呵呵地问:“向部长,今天这出戏,谁是导演啊?”

向丽娟跟他碰一下杯:“谁导演不都一样?有时候,生活就是导演,我们就是导演,是我们自己导演了自己的人生。”

他说:“你们领导真是伯乐啊!公关部长这个角色对你是再合适没有了,说出话来滴水不漏!不过,今天我要是不按照你们的规定动作演戏,你们怎么办?”

向丽娟沉吟片刻,看着他说:“那就难说了,说不定会再带你去那个地方,然后叫你单位来领人……你们文人总是很风流的,很容易犯老毛病是不是?”

他的脸顿时沉了下来,放下了筷子。

她眉一扬,脸上**漾出一圈笑意来:“你看你,见风就是雨,还当真了呢!有我在这,怎会呢?再说作家嘛,都是绝顶聪明的人,都是识时务的俊杰,怎会闹成这样呢?你心里不过意,想替过去的朋友做点事,我完全理解。再怎么,我也是操作工出身嘛!关心弱势群体,是应当的,说明你有艺术家的良心,嗯,怎么说的?一颗金子般的心嘛!但问题是,你的关心介入是没有用的,除了添乱,除了给自己惹麻烦,解决不了任何问题!所以,做事一不能越界,二不要勉为其难。”

他有些糊涂,他并没有介入。他默默地听她说,看她生动的表情。

她偏着头问他:“你说,我说的是不是有道理?”

他想想,老实地说:“说得对,我的关心确实解决不了任何问题。”

她眉开眼笑:“就是嘛!还得实事求是嘛!你要是实在心有不甘,回去写小说吧,只要不用真名,随便怎么写都行,无所谓的。你看,你在家当个作家多好呵,天马行空,想怎写就怎写,又有社会地位,又好赚钱。听说,电视剧稿酬都到了两三万块钱一集了吧?我要是你,专写那种悲欢离合的电视剧,既让观众又哭又笑,又大把大把捞钞票,多惬意!”

他举杯道:“好,谢谢向部长指点,回去就写电视剧,骗钱骗眼泪!”

两人便又仰头将一杯酒喝光,拉拉杂杂地说了些闲话。他本不善酒,头慢慢地有些大了。他斜眼看向丽娟,被葡萄酒滋润之后的她脸色愈发的红艳,闪亮的眼神习惯性的带了勾。他想起了妖艳这个词。

一顿饭吃了一个半小时。向丽娟送他回招待所时夜色已笼罩了四周,厂区灯火通明,机器声如无形的波涛汹涌起伏。他喝得有些微醺了,但神志还算清醒。进房间后向丽娟特意到卫生间给他放好了洗澡水,然后就要告辞。走到门边她忽然揭起他的一只衣袖,仔细察看他的胳膊,说:“还有疤痕吗?”

他知道,她在提醒他,她还记得过去,记得她曾用剪刀表达过的爱恨交加。他别开脸说:“没有,原本就没留下疤痕。”

她调整一下身子,抵近他的脸说:“想来真可笑,那时我嫌你……”

他笑笑:“嫌我是别人嚼过的馍。”

她忽然显出一些羞涩来,抚一下头发,低头说:“那时候观念不一样。其实,别人嚼过又怎样?自己嚼有自己的味道嘛!只要是块好馍,即使别人嚼过,又有什么关系呢?关键是自己喜欢嘛。你不晓得,后来我好后悔,好后悔那个晚上那么固执,不肯给你……不过,我在梦中给过你了,真的。”

他不敢看她,她的身体散发出一种暧昧的气息。

她抬起头,盯着他:“要是我现在给你,你会不会要呢?”

他愣了一下,立刻想起了关于她的某些传闻。

她很敏感,眼光从他脸上一扫而过,扬眉道:“不过我晓得,现在是你嫌我是别人嚼过的馍了!”

他刚想否认,想说点什么,她用一个指头按住了他的嘴唇。然后,她张开双臂拥住他,用力抱了抱,回头走出门外。他送出门,默默地盯着她离去的背影,鼻子酸酸的有些伤感。

但是,当他回到房间里,那伤感就烟消云散了。他看到他的旅行箱被人打开了,衣物散乱。他马上进行了清点。还好,他的数码相机、随身听等物品都在,不见了的只有那本不知谁送来的《关于青衣江氮肥厂改制的情况汇报》。还有,他的日记本也被撕去了几页。

8

一夜都没有睡踏实。他迷迷糊糊的,感觉在过去的岗位上夜班,机器在四周鼓噪。他想睡,又不敢睡着,沉沉的机声中似乎潜伏着某种危险。他拿起一根细长的铜听棒,戳在泵体上,倾听着单向阀敲击的声音。他在轰鸣声中巡回检查,看有无跑冒滴漏的地方……事故像野兽藏在暗处,虎视眈眈。他得提防它。记得,他曾经查获一个重大事故隐患,得到过一次奖励,奖金是一块钱。那是在上世纪八十年代初,一块钱可吃四份红烧肉。突然,一个黑影从暗中窜了出来,他知道,它就是事故,他瞪大了眼睛。可是它怎么是个人形呢?它张牙舞爪地向他扑了过来,他不知所措,惊慌之中只拿两只手掌遮住自己的脸……

天蒙蒙亮时他再也不想睡了,爬起床来,到宿舍区走了一圈。然后,他跑到山包上的一幢男工宿舍楼里。他来到自己住过的房间,站在门前发着愣。枣红色的门油漆斑驳,无声的关闭着,有一种拒绝的意味。难以想象,他在此住过八年,他最美好的青春时光,曾关在这扇不起眼的门里。他举手欲敲门,想想又作了罢。时辰还早,还是不要影响别人睡觉吧。无论如何,你的岁月已经流走了,你不属于这儿了。

他回到招待所,黄宇正在318前焦急地踱步,一瞟见他就说:“你跑到哪去了?赶紧收拾东西走吧!账我给你结了,火车票也给你买好了!”

他已打算离开了,但被黄宇这样催促,心里颇不是滋味。他默默地开了房门,默默地收拾自己的东西。

黄宇替他提着旅行箱,上了停在院子里的一辆桑塔纳。黄宇亲自开车送他。关上车门后,黄宇说:“你昨晚的事,我知道了。”

他瞟瞟黄宇说:“你早知道了吧?”

黄宇嘴边咧出一缕苦笑:“我晓得你会误会的,我怎会做这种事?”

“那哪种人会做这种事?”

“告诉你吧,有人在你这看到一份材料,就打了小报告,公司里有人担心你会介入,所以就……”

“这人是谁?”

“还能有谁?你那个好徒弟!”

他吃了一惊:“谢见屏?为什么?”

“也许为了邀功,以便改制时得到照顾;也许只为报复你。也许什么也不为。”

他哑口无言。黄宇开着车出了招待所。忽然,他看到前面马路边跑过来一些人,都是同班的工友。黄宇急忙说:“快,低下头!”他不明就里,望了望黄宇。黄宇赶紧摇上了车窗,说:“大家都听说你的事了,都是来看你的。别再见他们了,卷进去对谁都不好!”他默然,盯着车窗外,看着那些熟悉的面孔一晃而过,心里似乎有根筋被扯动了,隐隐作痛……

黄宇一直将他送进火车站候车室。告别时,黄宇抱歉地说:“很对不起,特殊时期,没招待好你不说,还让你遭遇了窝心的事……不过,你是作家,应当想得开的,就算你深入了一回生活吧。”

他说:“哪是我深入生活,是生活深入了我。”

黄宇拍拍他的肩:“管谁深入谁,有收获就行。哎,还记得当年我们老唱的那首歌么?‘再过二十年,我们再相会,伟大的祖国,该有多么美’。”

他说:“当然记得。”

黄宇说:“记得就好。你看,我们真的一别就是二十年,别再过二十年才来看我们呵,那样的话我只怕不在了呢!”

他眼睛发烫,不说话,轻轻点了点头。他很有些忧伤,他一点都没想到黄宇的话会一语成谶。

9

半年后,很偶然的,他在一张报纸上看到一篇报道,说改制后的青衣江氮肥厂人心稳定,生产经营两旺,能耗降低,效益增高,呈现出一派生机勃勃的景象。报道还配了工厂新主人莫光头视察车间的照片。他本当感到欣慰的,奇怪的是没有,相反,他莫名的心神不定。放下报纸的时候,他听到遥远的地方传来几声闷响,令他心头一震。那闷响节奏均匀,带着嗡嗡的回音,很熟悉。他立即问身边的妻子,听到什么声音没有?妻子却摇头否认。一连几天,那闷响都挥之不去,老在他脑子里回**。他惶惑不安,便给黄宇打了电话。但是,黄宇的手机里传出的是黄宇妻子肖小云哽咽的声音:“别找黄宇了……他、他已经不在了!”他大吃一惊,迭声询问,但悲痛让肖小云说不出话来。他只好通过114打了厂办公室,问到了向丽娟的手机号码。向丽娟告诉了他黄宇出事的经过。

原来,工厂并非报纸所说的那么人心稳定,原因是为减少成本,一笔化工岗位补贴停发了。改制改得收入比以前还少了一百多块,工人们就有意见了,上班操作时就不那么精心,工艺指标的掌握就不那么精准了。终于有一天,导致尿素融液水分过高,从造粒塔上的喷头里喷射出来后,就不能在下坠过程中凝结成颗粒,而是在塔壁和塔底的漏斗上结成了疤,凝成了壳,像厚厚的冰,不得不停产处理。莫光头对此大为恼怒,硬说是有人蓄意破坏,还向公安部门报了案。其实这种事过去常有,没什么奇怪的,用大铁锤将漏斗上的尿素块打掉,就可以重新开车生产了。这个处理过程还有个专用名词,叫作打疤。他很熟悉,因为他曾无数次参加过打疤。黄宇像过去在车间当班长和主任时一样,带着临时组成的突击队冲上了打疤的阵地。这本是件平常的事,但平常事里有不平常的东西,那就是这一次结的疤特别厚,还有就是,黄宇不该叫谢见屏也参加。

谢见屏少一根手指,又身单力薄,黄宇就没叫他挥舞八磅铁锤,而让他当了望员,专门观察塔壁上的尿素结晶块,提防它受到震动后掉下来砸伤人。照理说应当先处理掉塔壁上的结块再打疤才安全,但造粒塔高七十多米,根本无法企及,只能冒险行事。但仰头望着塔壁,时间长了会肩酸脖子疼,也很累人的。谢见屏认了一会真后,就心不在焉,抽自己的烟去了。等谢见屏再次仰头,只见高高的塔壁上一个大结块已张开了裂口,颤颤欲坠。谢见屏惊慌大叫,黄宇立即叫人撤退。塔底只有一个小门进出,且门槛高过漏斗,撤退时并不方便。黄宇自然是让别人先撤的。等到黄宇最后一个撤退时,门槛下的踏脚已被惊恐的人们踩偏了,头上的尿素块也要掉下来了,黄宇已来不及放正那个踏脚了。于是,黄宇向坎上的谢见屏伸出手,希望能拉他一把。谢见屏拉了,但谢见屏的手少了一个指头,又粘了些尿素融液,很滑,根本抓不住。黄宇不但没能借上力,反而因此失重倒下了。这时,一块巨大的尿素块从天而降,直接砸在黄宇身上。黄宇戴了安全帽,但完全无济于事……

黄宇是在昏迷了六天之后才去世的。在第四天的晚上,黄宇还醒来过,并用微弱的声音和肖小云开玩笑,说若是开他的追悼会,不要放哀乐,要放就放《国际歌》。没想到,这成了黄宇的遗言。医生做了最大的努力,最终还是无力回天。

他相信,他冥冥中听到的那几声闷响,就是黄宇打疤时发出的,是黄宇留给这个世界的最后的声音。

他想参加黄宇的追悼会,但路途遥远,时间来不及了。他给向丽娟打电话时,向丽娟就在大礼堂里,追悼会就要开始了。向丽娟说,全厂的职工和家属都来了,大礼堂里挤满了人,到处是一片伤心的哭泣声。他央求向丽娟别关手机,他想听一听。向丽娟应允了。他将耳朵紧贴着手机。但是,他并没有听到哭泣,他先听到的是造粒塔下那一声惊心动魄的巨响,接着,又听到了久违的《国际歌》。随着那沉雄的旋律一波一波地从遥远的天际涌来,灼热的泪水慢慢地湮没了他的视线……

2006.8.28于常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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