葬父02

你无言以对。你记得那个没饭吃的年月,煤矿食堂的饭钵里都是猪潲味的红薯干。有没有炖鸡吃你不记得了,毕竟父亲是矿长,工资比别人高,很有可能买鸡来炖了吃的。在彭师傅眼里,吃鸡是一种资产阶级行为吧。至于下放,那是因为县里把煤矿关闭了,所有工人都下放回原籍了,连母亲都被遣散了,怪不得父亲的;但是,父亲现在成了走资派,要怪他也是有理由的。

你再一次逃也似的离开了,你生怕有更多人知晓你的底细。你不敢照镜子,是不是长得跟父亲太像了,是这张脸泄的密吧?

此后你再去食堂,进门前先要打探一番,看彭师傅在不在。

秋天慢慢地深了。在清凉的空气里你绷紧了脸,似乎如此别人就从你脸上看不出你的父亲来。但是有一天,从没跟你说过话的梁老师突然亲切地问,哎,你爹解放没有?你倒抽了一口气,脸刹那间烧得通红。你懂梁老师的亲切,也懂解放这个词的特定含义。凡打倒的走资派,批判斗争之后,深刻检讨之后,造反派认为可以过关了,可以不批斗了,就是解放了。你羞愧难当,父亲一直没有解放的消息,相反的,不断地有坏消息传来,据说他又挂着牌子游街了;据说他不但不低头认罪,还给那个韦姓女子传纸条,被造反派截获了……你十分讨厌梁老师的亲切面容,嗯都不嗯一声,就明目张胆地跑掉了。

你终于明白,所有人都知道你有那样一个父亲,只要你一露面,就会被他们认出来。你甚至感到,夜里溜过枕边的老鼠,阴沟边的美人蕉,操场旁的老柳树,还有那只补了巴的篮球,都认得你的脸,晓得你的脸从哪遗传而来。

那时候,那地方,父亲有着很高的知名度与毁誉度,这是毋庸讳言的。这一点不奇怪,他在那里做过区长,也算是那里的一个人物,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谁不知道谁呢?

不过没多久,学校停课闹革命了。你的小学学历只能就此结束。而在老家石溪,你是不必顾虑别人知道你是谁的崽的,因为,都知道你是谁的崽。

20

道人们唱起了歌,作起了法,鞭炮激烈的炸响,父亲的遗体被小心翼翼地抬进了棺材,寿被盖齐他的下巴,穿寿鞋的双脚却露了出来,鞋尖直直地往上戳着。棺盖暂且放在一边,要待出葬时再盖。

你想起了盖棺定论这个词。

你端详一下父亲的脸,觉得他安详了些,而你自己,也感到全身暖和一些了。

可是父亲的双眼闭得不严,他的目光似乎正透过一条窄窄的缝,穿过灵棚的塑料布顶,看着深邃迷茫的夜空,看着自己过去了的一生。遗憾是毫无疑问的,但是他后悔吗?

你无法揣摸。你无法进入父亲的内心。

或许,父亲的某些行为,是对命运的一种反抗?

21

在老家的深夜,在那间黑屋的**,你时常像待葬的父亲这样躺着,直愣愣地望着楼板下那根弯曲的房梁。回石蛙溪不久,堂姐就悄悄地告诉你,二公的妻子吊死在那根梁上。

老家管爷爷叫公公,二公就是公公的二弟,是个六十多岁的孤老。二婆因为接连生了两个儿子都没捡起——即生下就夭亡了——而断了活下去的念想,把性命交给了一根索子。老屋是祖上传下来的,共同有八间房,伯父与二公各四间。二公孤家寡人,用不着四间房,便腾出两间给了你们,母亲与弟弟住外间,你住里间。你一点也不害怕那根房梁,死去多年的二婆是亲人,亲人是不会显灵吓你的。你只是忍不住你的想象,她是如何吊上去的呢?听说吊死的人舌头吐出来好长,她也是那个样子的吗?

你们与二公一起开伙,在一个火塘里,各做各的饭,菜在一起吃。二公有菜园,否则你们是没菜吃的。从小淹完小回来后,你就断了读书的念想,跟着二公慢慢地学做农活了。打猪草,砍柴,种菜,碾米,打草鞋。并且到生产队出工,通常是跟堂客们一起,做些轻松的活,每日记三个工分。二公还教你扯草药,乡下人有什么小伤小病,大多扯草药治疗自己,所以那是一件十分重要的本事。二公还告诫你给男的扯草药时手心要向下,给女人扯则手心向上,否则药效就不太灵光。

在冬夜的火塘里,二公给你煨红薯,还给你讲白话。告诉你,公公是得痨病死的,那个做国民党军官的三公呢在武汉打过日本鬼子,后来向解放军投了诚,可是抗美援朝的时候政府对他并不放心,便又被送去洞庭湖劳改了几年,回到老家,却又在捡茶籽时从人民公社的油茶树上掉下来摔死了。你的父亲呢从小就是飞天蜈蚣——这是安化人对调皮角色的代称——十四岁就一个人搭排下益阳,过洞庭,落汉口,找他的三叔去读书去了,因为跟三叔的太太搞不好关系,才又回安化参加革命工作的。

遇到有人议论父亲,二公一般是不插嘴的,他只是绷着一张脸,默默地做手头的事。某年冬天,河曲溪的姑姑来到火塘里,与母亲议论起父亲的新情况。那时父亲已被解放并调离县城,到仙溪区公所上班了。据说他搞工作有一套,很快做出了成绩,并且被省报报道了。但与此同时,他也在蹲点的地方跟一个年轻女人好上了,在当地闹得沸沸扬扬,也许会被组织上严肃处理。总之一句话,父亲又要重蹈覆辙把自己的前途给葬送掉了。姑姑先骂女人是狐狸精,接着骂自己的弟弟昏了脑壳,然后再劝慰母亲想开些。这是姑姑的三部曲,每次来都是如此。自回到老家后,父亲的情况总是先被姑姑知道,然后再传到母亲这里来。你不太喜欢姑姑,因为她老是说父亲的这些事。当时,谁也没想到那个女人会真的成为父亲后来的妻子。那天姑姑与母亲说完之后,沉默多时的二公委婉地说了一句话:人啊,不怕犯错误,只怕没记性。

这是你记得的二公对父亲唯一的批评,或者谴责。

22

下放老家五个月后,你独自去县城看望过父亲一次。

是搭机帆船去的,上水船走得慢,黄昏了才到达东坪。你埋头穿过街道,尽量不去看墙上的标语口号。你很怕父亲的名字冷不丁跳进自己眼睛里来。你鼓起勇气走进供电公司,顺利地被人引到了父亲的住处。

那不是父亲过去的宿舍,因为屋里有两张单人床。大半年不见的父亲变得清瘦了,头发很长,还有两个黑眼圈。看见你进门,父亲居然笑了一笑。这大概也要算**的功劳吧,父亲的威严不见了。父亲让你在一盆炭火前坐下,然后就到食堂给你打饭去了。

你很好奇,四下打量,企图从细小的事物中看出父亲的生活情状。父亲的床靠窗,被面花纹很熟悉,那是母亲亲手缝上去的。窗前桌子上搁着一叠十行纸,纸上写着一个标题:我的检讨。你这才明白,这是父亲反省的房间。对面**的枕头下,露出一个铁东西。你拿起一看,居然是一把三角刮刀!你手指在刀刃上刮了刮,很锋利。显然,它是看守人用来对付父亲的。你哆嗦了一下,将它放回原处,用枕头盖好。

你坐回火盆边,巨大的屈辱在胸中涌动,怎么也压抑不住,热辣的泪水夺眶而出……你捂住眼睛,试图堵住它,却是枉然。泪水透过手掌流到了嘴边,咸咸的跟血的味道相似——在山上砍柴时你的手臂经常让茅草割破,你得吮干渗出的血丝,再用痰水抹抹它,伤口才好得快,所以你晓得血的滋味。

门外响起了父亲的脚步声,你赶紧拿袖子擦干脸。父亲进门来,瞥一眼你,眼睛怎么了?你赶紧揉着眼睛说,炭火把灰尘炸到眼睛里了。父亲拿毛巾给你揩,你推开了,你说不用,灰尘出来了。父亲没有介意,递给你一盒饭,两人围着炭火,默默地吃着。你平静下来,倾听着父亲咀嚼的声音,感觉出从没有过的亲近……

饭后你跑到灯光球场看了一场露天电影。经过东坪完小时你进门去,朝54班的教室瞟了瞟,既有恍若隔世之感,又觉自己还坐在里面,你甚至与那个面目模糊的另一个自己对视了一眼。一种很玄妙的感觉。听说班主任王老师成了造反派的头头,武斗时还被另一派的人用匕首刺伤了,也不知是真是假。那天的电影是《打击侵略者》,在正片开始之前的纪录片《新闻简报》里,你第一次看到了活动的毛主席,你跟所有观众一起热烈鼓掌致敬,同时也第一次感到,远在京城的领袖与自己的人生有如此紧密的联系。

第二天你就搭船回家了。这一趟探望其实是母亲安排的,除了她牵挂父亲外,还想要父亲拿点钱回来接济一下。下放之后,吃的用的什么都要买,母亲手头已十分的拮据。但父亲只找出十几块钱和二十斤粮票来,因为他的工资已被停发,每月只二十元生活费。物质不足精神补,父亲给了你一本塑料封皮的《毛主席语录》和一个金光闪闪的毛主席像章,并且用毛主席的话叮嘱你,即使不读书了,也要好好学习天天向上,将来做革命的接班人。

23

道人们吟唱的声音低了下来,他们也疲乏了,眼睛都只半睁着。漆黑的棺材就如黑夜的一部分,沉重在摆在那。寒风让你的后背冰凉,你起身到隔壁的房间暖和了一会。这里烧了几大盆木炭火,帮忙做丧事与守灵的人们大都坐在这里打扑克。三打哈,一种从长沙传过来的玩法。人们兴致勃勃嘻嘻哈哈,热闹得很,冲淡了死亡带来的哀伤气氛。弟弟混在其中,跟他们打成了一片。弟弟性格比你开朗,比你会处理人际关系,跟父亲在一起的时间也比你多得多,不像你,与父亲之间有十八年的隔离。

愧疚之手将你从温暖的房间里拉了出来。你回到灵棚下,默默地注视躺在棺材里的父亲。鼻子的阴影在他脸上颤动。你的鼻子是你遗传父亲最准确的地方,也是唯一让你为之自豪的器官,它笔直,挺拔,倔强,一副不屈服于命运的样子。但是谁又能奈死神何?

24

你没有亲眼见过批斗父亲的场景。但那是可以想见的,公社和大队斗争四类分子时,除了戴高帽子,有时还要用干竹枝抽打,美其名曰竹枝炒肉,方式可能大同小异吧,皮肉之苦在所难免。你没担心过父亲,城里的领导干部都被打倒了,天塌下来自有高个子挡。

做梦都没想到,母亲也会被押到大队部批斗,并且挨了打。

当时你被大队派了工,到三十里外的公社茶场去了。你已经是半劳力,每天记五个工分。你跟着场里人,打柴、摘玉米、挖花生。后来你头痛发起烧来,烧了三天三夜,搞得你头如斗大,神志不清。山上没药,厨房的烧火老倌给你烧了一大碗姜汤,让你发了一身汗,你才慢慢好转。你躺在一堆薯藤里晒太阳,迷迷糊糊中,听到一些议论,似乎是父亲单位的造反派到老家来了,专来批斗母亲,还似乎队里的人也参与了批斗,甚至还动了手……不是很真切,你不敢问别人。你身体还很虚弱,但是你能走了,于是赶紧请假回了家。

快到家时碰到九婆婆,她双手在膝上一拍,哎呀少鸿你总算回来了,你妈这回吃了大亏呢!你耳朵里嗡地一声就听不清了。你腿是软的,脸是木的,人是懵的,不晓得是如何走进母亲房间的。母亲躺在**,半边脸肿着,紫着,屋里弥漫着苦涩的中药味。母亲侧脸对你笑笑,回来了?你点了一下头,退出门来,坐到堂屋门槛上,望着对面的悬崖发呆。

你不敢对母亲看第二眼。母亲什么都没有说,但你慢慢地知道了事情原委。父亲单位的人来批斗母亲,并没有动手的意思,动手的是本村的人,包括队里的会计。会计还跟你是一辈的,他叫母亲小婶娘,你则叫他用才哥。他们看不惯母亲,母亲下放来石蛙溪后,很少到队上出工。母亲不会做农活,就买了台缝纫机,给村里人做衣服,收取报酬的方式是从队里划拨工分。谁做一件衬衣,就给拨七分工,做罩衣则拨十分。别的像短裤啊棉袄啊,可以根据费时长短面议。这样她就不用日晒雨淋,也照样赚工分了。做衣服的社员不少,就有一些人觉得母亲工分赚得太轻松了,心里存下了一些芥蒂。等到母亲被押上台,这些人就想起她是一个地主婆的女儿,就联系起了亲不亲阶级分这句革命口号,于是会计和一帮社员就堂而皇之地以革命的名义用巴掌和竹片在母亲脸上发表意见了。于是母亲只好躺在**哼了。

全村的男人都姓陶,都是远亲近戚,为何还要这样狠?你恨恨地对那些人有了一些想法。可是想法只是想法,实现的可能性小而又小。比如,当他们不小心用有毛主席像的报纸卷烟抽,打成了反革命,于是你就有机会抄起干竹枝痛打他们一场;再比如,他们偷队上的粮食被抓住了,你痛快淋漓地揍他们,还将一泡尿洒在他们脸上……十三岁的你还只是一个孩子,你也只能有这样孩子气的想法。

另一个想法不孩子气,很实际:若不是因为父亲,母亲就不会遭此厄运。你从心底发现,你是有一点恨父亲了。你甚至认为,一个人有什么样的命运,完全取决于他有一个什么样的父亲。

25

道人们放下了响器,木鱼与锣钹的尾音消融在浓黑的夜色里。

四下里寂静下来。细碎的雪珠落在灵棚顶上,沙沙作响如同小虫在啮咬。时间就是它们一点一点咬掉的吧?忽然,你清晰地听见了父亲沙哑的呼唤,少鸿。

你愣了一下,你知道那不可能,那只是幻觉,但你还是相信,那肯定是父亲的声音。只是,它来自遥远的过去。你还听出,似乎是叫的少洪,因为,父亲曾经以这个名字给你写信。实际上,你也弄不清,你小时候叫哪个hońg,母亲写过少红,自己有时写作少宏。现在的少鸿,是那一年,你在乡下削了一条竹扁担,写上名字时自作主张改过来的。乡下人在添置农具时有写上某人置的习惯,他们不喜欢别人使用自己的农具。这个鸿字来自毛主席的著作《为人民服务》,说有的人死了比泰山还重,有的人死了则比鸿毛还轻。你不怕比鸿毛还轻,就改用了这个字。那时好多人把名字改成红卫、向阳什么的,是为了有革命色彩,你不是,你只是觉得这个鸿字比别的hońg字有美感。当然美在哪,你是说不出所以然来的。

你迎着父亲的呼唤走了过去,棺材迎着你大了起来。

26

那年初秋,你用那条自己削的扁担,挑着一口箱子和一床旧被子,走进了大桥公社中学。在寝室的大统铺上,你与外号罗麻儿的同学合伙铺床,他出垫的你出盖的。你有过在小淹完小读寄宿的经历,你很熟悉那种寄宿方式,你很低调,很沉默,很不为人注意。

同学们似乎都很友好,他们都晓得你有个什么样的父亲,言语之间,有人似乎还对你挺羡慕,毕竟,你是国家干部的崽。邀你玩的人不少,打篮球,抓石子儿。所以,起初你的内心是有一些快乐的,人和人平等相处就是一种快乐。你花三毛七分钱买了一支竹笛,贴上笛膜,学着吹。居然被你吹响了,居然还吹出调子来了。你躲到教室后的悬崖上,望着远方起伏的山脉边吹边抒情。有个家在养路工班的女同学,听到笛声,几次来找你说话。她的漂亮和文章写得好是全校有名的。你紧张得不行,脸涨得通红,蚂蚁又爬上了脸颊。自卑感揪住了你的心。与女的一说话就脸红,这毛病你犯了多少年,直到婚后才勉强改掉。你忘了这女同学的名字,后来也没什么交往,因为,你只在那读了两个月。

又是与父亲有关。

那个毫无预兆的傍晚,你到食堂蒸饭。刚将饭钵放在蒸笼里,罗麻儿尖锐的手指穿过浓稠的暮色指定你,嬉笑着说:反革命的崽,杀人犯的崽!众多目光探照灯一样罩住了你。密密麻麻的蚂蚁刹那间布满你的脸,并且结成了一层硬实的壳。你感觉戴上了一个面具,你木着脸,从那些雪亮的目光里走了出去。你早早地躲进被窝里。熄灯了,窃窃私语声声钻入你的耳朵。于是你依稀地知道,父亲从县城跑到公社来,他拿着菜刀要砍一个人,结果人没砍到就被公社抓了起来开了批斗大会,还被剃了阴阳头……

你蜷缩起身子。罗麻儿一翻身,蛮横地将被子卷了大半去,并且朝着你打了个响屁。你愤愤地一转身,想将被子卷回一些来。但是,罗麻儿不松,被套很旧,经不得扯,哧地一声响,撕了长长的一条口子。裂开的不仅仅是你的被子,还有你的自尊心。你咬着被头,压抑着想哭的冲动,身子直往下缩,往下缩,一直缩进黑夜的深处……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你就挑着自己的铺盖下了楼。早起的同学望着你,知道你要擅自离校,但没有人阻拦你。你顺利地穿过操场,踏上了回石蛙溪的小路。是命运逼迫你逃避,还是你的逃避让命运拐了弯?谁知道。当时的你,只想逃,逃得越远越好。

27

你一进家门就被二公撞见。二公皱皱脸,惊讶地问,你怎么把铺盖挑回来了?你不读书了?你不吱声,径直进了自己的睡房。透过板壁的缝隙,你清晰地听见母亲压低嗓门跟二公说,肯定是同学丑他了。

晚饭时一家人默默地扒饭,没人提父亲的事。你匆忙地吃了半碗就躲到房里去了。天色暗下来,姑姑来了,伯父也过来了,他们与二公母亲聚集在火塘里,低声地说着父亲的事。他们的声音焦急,惶悚,忧虑,气忿,有一句没一句,忽然几个人抢着说,忽然又一点声音都没有了。灯也忘了点,他们深陷在一片黑暗中。他们的只言片语隐约地勾勒出了事情的轮廓。原来父亲听到了一些风言风语,说是有个公社干部来石蛙溪蹲点,与母亲有不清不白的关系,便怒不可遏,跑到公社来了,顺手抓起一把菜刀找那人算账。公社哪容得一个走资派如此猖狂?便将父亲抓了起来,不仅批斗,剃阴阳头,还狠狠地打了他,将他关了起来。现在也不知他怎么样了……伯父怪父亲是神经病,听到风就是雨,还冒冒失失跑到公社来砍人,自己一屁股屎还没揩干净呢。姑姑便说你还不晓得他的犟脾气?怨他也没得用了,快想办法把他救出来才好,搞不好会打死去!父亲伤了没有?公社还会不会继续斗他?谁也不晓得。他们商量来商量去,也没个眉目,于是都唉声叹气地不言语了。

你懒得偷听了,你将那支竹笛拿了出来。你吹了《学习雷锋好榜样》,接着吹《想念恩人毛主席》,一支很优美也很忧郁的曲子。你把自己吹成了一口气,你在那些曲子里起起伏伏地飘浮远去,远离了一切烦忧……突然,砰一声响,姑姑推门进来,气愤地叫,你这伢子太不懂事了,你爹老倌都要被打死了呢你还拿根竹棍子在这里吹啊吹,烦不烦人啊!你愣住了,但你没有放下手中的竹棍子,倔强地瞪姑姑一眼。难道不吹,就可以救父亲?你就可以不是父亲的崽么?刹那间,脑子一闪念,你若是毛主席的崽就好了,就不会遭受这一切了。你不声不响地与姑姑对峙着,待她转身离去,你又吹了起来。

但是吹着吹着,你的眼泪下来了。

第二天,你就不声不响地跟着社员们上山挖红薯去了。你以农夫特有的姿势站在地里,韵味十足地挖着,泥土洒落在头发里,都懒得去撩拨一下。公社中学的校长来了,劝你回去。校长说,出身不由已,道路却是自己可以选择的,歧视你的同学是不对的,他已经批评过他们了,你也是属于可以教育好的子女嘛!年纪轻轻就不读书了,以后怎么做无产阶级革命接班人呢?你始终没有理睬他,他大概劝了你两袋烟久。最后他一跺脚,不读书你将来要后悔的!气哼哼地转身走了。而你在心里说,我一辈子不得后悔。

28

父亲是如何度过那个难关的,你无从想象。你能想象的是他的阴阳头,所谓阴阳头就是剃去一半头发,留下另一半,让你以一种怪异的魔鬼般的形象出现在众人面前,让人唾弃你,嘲笑你,鄙视你,让你有负罪感和羞耻感。据说是一种很有效的革命斗争形式。

不久,父亲意外地回了石蛙溪一趟。

说不久,其实也有很久了吧,他的头发已经很茂盛了,看不到阴阳头的痕迹了。

那是你在石蛙溪的八年里,父亲唯一一次回老家看望家人。也不能说看望家人,他是来与母亲吵架的。他一见母亲,二话不说就举起了手。母亲躲得快,父亲的巴掌扇空了。他们心照不宣地进了房间,拴上了门。你站在窗外阶基上,听着里面的动静。他们你一句我一语,骂骂咧咧,离婚的字眼不时地蹦出。后来都不作声了,只听见家具撞得砰砰响,仿佛有两只野物在里面撕咬。你懵懵然,居然一点不担心其中一个会受伤。你背靠着窗户,仿佛要用背挡住里面的声音。你紧张地望着屋前的禾场与小路,你不希望这个时候有乡亲过来。屋内砰一声响,一只茶杯摔碎了,你全身一凛,那些迸散开的碎瓷片深深嵌进了你的心……

不知过了多久,门吱呀一声打开,母亲走了出来,理理头发,什么也不说,就到菜园里扯菜去了。父亲在房中叫你。你进门,见父亲躺在**抽搐。父亲说,帮我抓紧手腕。于是你使劲扼紧了父亲瘦硬的手腕。父亲的样子让你联想到一条被人打伤扔在地上的狗。他呻吟,扭动,**,显得很痛苦。你从来没有见过父亲这样,你不知道这是为什么。

但那不过是一会儿,你的手酸疼了,就懒得捏着父亲的手腕了。你极不习惯跟父亲的肌肤接触。父亲平静下来了,他整理整理衣服,就出了门。他又成了一个不苟言笑的父亲,一个背着污名,却又在乡亲面前显得无比自尊的人。他到河曲溪姑姑家去了。他再也没有回来过。你记得房间地面上,碎瓷片闪着冷冽的寒光,像一根根尖锐的刺。多少年了,你一直想掰掉心中那些刺,总不能如愿。

29

棺材至少有十公分厚,有棱有角,很结实的样子,父亲睡在里面显得很安稳。寒风的脚从灵棚顶上走过,喀喀作响。父亲双眼微闭,脸色安详,再也不受世间事物的惊扰。寿被盖住了他的身体,只将脚与头留在外边。戳向空中的鞋尖,尖削的下巴,还有高耸的鼻梁,仿佛都在彰显他倔强固执的性格。

你久久凝视,四肢与视线都慢慢地僵硬了。

应姨过来,要你和弟弟去睡会,还有一天一夜要守,吃不消的。

你接受了她的建议,叫上弟弟,两人相跟着出了院子,往订好的小旅馆而去。路边河水黑如墨汁,哗哗流淌,远处零星的灯火诡谲地眨着不眠的眼。冰凉的风擦脸而过,你缩缩脖子裹紧了自己。你们谁也不说话,听着自己零乱的脚步响在夜的深处。

到了小旅馆,你打了盆热水泡了会脚,就上床了。你很疲惫,但是你睡不着,你望着天花板发呆,你分明看见,老家的楼板就悬在头顶,二婆上吊的那根房梁隐约可见。

30

你逃离公社中学的第二年春天,饥荒来了。

石蛙溪八山一水一分田,历来靠吃杂粮过日子。生产队只有二十一亩水田和一百多亩熟土,产量极低,却要交一千多公斤稻谷和薯米作公粮,分到社员手上的口粮就极少。只好煮稀饭吃,薯米加上菜叶一锅煮了,勉强对付一下。好在出工不必出多大力,大家都懒懒散散,磨磨洋工,讲讲痞话,忍一忍一天就过去了。麻烦的是青黄不接之时,莴笋皮菜萝卜已过季,黄瓜四季豆还没长出来,能吃的菜少了,队里只好在插过红薯后,将地里育薯秧的薯娘也挖来分了吃,那东西以前是拿来喂猪的。

这样的日子,你能够忍,可是母亲受不了。她有胃病,时常捂着胸口哼哼唧唧,一脸苍白。买了点胃舒平之类的药吃,也没有效果。夜里听着母亲的呻吟,望着窗户等天亮,一分一秒都难熬。你觉得,只要听不到母亲的呻吟,那就是好日子了。当然,如果能吃饱肚子,那就是幸福的日子了。

就在这时,城里传来了好消息:父亲的工资恢复了,还补发了一大笔钱。但是,父亲没有信来,也没有寄钱来。他已经好久都不给家里寄钱了。母亲便要你写信向父亲要钱,父亲再不接济一下,日子难得过下去了。母亲自己为何不向父亲要?或者,自己去东坪一趟?你不晓得。你敏感到,母亲不愿去,母亲的话已经不起作用了。

于是你平生第一次写了信。特意用了当时流行的信笺,天头印着毛主席语录:要斗私批修。你详细地列举了乡下生活的困难,说明了母亲的身体状况,你除了央求父亲寄点钱来,还要父亲想想,看有没有脱离困境的办法。你暗示只有离开乡下才会彻底解决问题,真是蛤蟆打哈欠,好大的口气。你用大人的口吻说,母亲身体堪忧,长此以往,后果将不堪设想。你居然在一个句子里用了两个堪字,你为想出了这样的句子而暗暗高兴。

但是你遭到了父亲的严厉驳斥,他在回信里龙飞凤舞地写道:乡下人祖祖辈辈都过的生活,你们为什么过不得?不要把农村说得那么苦,那是阶级敌人今不如昔的反动论调!你妈是地主子女,本该老老老实实劳动改造,还指使你写这样的信来,想到哪里去了?如今知识青年和城镇居民都要上山下乡,《人民日报》社论都说了,我们也有两只手,不在城里吃闲饭嘛!毛主席说,农村是一个广阔的天地,在那里是大有作为的嘛!你和你妈,只有沿着毛主席指引的革命道路走,好好地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才会有自己的前途!

父亲的信给你上了一堂严肃的思想政治课,至于给家里接济的事,只字未提。你是从大队部拿到这封信的,看完之后,就悄悄地撕了。你不想给母亲看,也没有跟她说。

自从父母吵架之后,伯父一家也对你们另眼相看了。或者说,伯父很自然地、很血统地站在他的弟弟一边了。老屋西头的李子熟了,李子树是祖上种的,但一直归属伯父家,弟弟不懂事,又眼馋,就爬到树上摘了些黄透的李子来吃。堂弟就不干了,跟弟弟吵开了,两个人吵着吵着就扭打起来。李子味道并不太好,酸中带甜,但毕竟可以吃,还可以悄悄拿到街上卖钱,然后换盐回来的。弟弟摘了李子,就跟从伯父口袋里偷钱差不多。两个伢子一打架,两家大人也牵扯进来了。伯娘骂骂咧咧很不好听,什么不晓得好歹的黄眼狗啊,欺负她不认字啊,还把母亲地主女儿、走资派堂客的身份拿来说事,说是向贫下中农反攻倒算。不就是几颗李子的事吗?再说李子树是祖上栽的,所有后代都有份的。母亲争辩着,声音却太秀气,气势上就输了。伯母指手画脚的,指尖差不多戳到母亲脸上来了。伯父板着脸站在一边观战,并不插手,他知道,论吵架,他的堂客决不会处于下风。母亲气不过,从弟弟手中夺过李子,向伯娘掷过去,然后就躲到屋里关上了门。

惹不起躲得起,这是母亲历来的处世态度。

伯父同样把渡过饥荒的希望寄托在父亲身上,他悄悄地去东坪找了父亲,走之前没有跟任何人说。他回来之后的那天傍晚,你灵敏的鼻子闻到伯父家的火塘里飘出了稀罕的肉香。接着堂弟端着碗出现在阶基上,堂弟碗里不仅盛的干饭,还有几片小炒肉。堂弟大方地夹了一小片肉给你,还炫耀地附在你耳边道,你爹打发了我爹三十块钱呢,我爹不让我说。

你恨恨地将那片肉吃掉了。你把事情告诉了母亲。

父亲为何不接济自己的妻儿,却对伯父家那么慷慨?你不明白。母亲脸色难看,背过身去,揩了揩眼睛。你晓得,母亲流泪了,母亲一般不当你面流泪的,但现在,她实在忍不住了。你不想看见母亲流泪,就躲开了,坐在禾场边,望着峡谷上空不多的几粒星子发呆。

31

这年,你在自留地里栽下辣椒秧的时候,传来了父亲调离东坪到仙溪区公所工作的消息。没听说他任何职务,自此之后,他似乎再也没有了职务,成了一普通干部。尽管如此,你还是松了一口气,因为这表明,父亲解放了,解脱了,不会拿他当批斗对象了。

等到辣椒树分了杈,开出星星般雪白的小花之时,母亲把弟弟送到父亲身边去了。弟弟在仙溪中学做了寄宿生,他不能像你一样不读书,何况,欢呼过停课闹革命的报纸又批判起读书无用论来了呢。

但是,即使愿意把小崽带在身边,父亲也是不太管他的,连他的学费生活费都要三讨四要。若干年后,弟弟说起,大热天他还穿条厚卡机布裤子,想做条凉快点的纺绸裤穿,父亲就是不答应。可是对区公所里的那些女同事,他倒挺大方的,出差到上海,特意买了时髦的布料回来,送给她们眼都不眨。如不是亲耳听弟弟说,你还真不敢相信。

终于有一天,姑姑带来了父亲在仙溪搞上了男女关系的消息。姑姑和母亲、二公几个人在火塘里议论的时候,你默默地坐在一边,用稀糊糊的烂笋子狠狠地擦着脚。你忘了二公雨后初晴不可赤脚下菜园的告诫,去给辣椒树浇粪水,惹上了大粪疮,而烂笋子治大粪疮据说很灵验。如何阻止父亲的荒唐与大粪疮的蔓延,在你心里似乎就是同一件事。你抓着烂笋子擦个不止。姑姑给母亲出了个招:到仙溪去,跟父亲一起生活,他就会收敛了的。男人就是这样,堂客不在身边,他就会耐不住寂寞,就会出名堂了。母亲很犹豫,怕人说闲话。姑姑说,你还怕人说闲话,男人都快是别个的了!县里不是讲了,你们三娘母下放是不正规的,是不符合政策的么?不是正在落实政策么?政策一落实你的户口就迁回去了,就又吃国家粮了,还怕个鬼!

母亲动了心,不作声了。你脚上的痒也轻微些了。

母亲动身前往仙溪那天,你的脚就彻底好了,一点都不痒了。

你看着母亲的背影消失在村路拐弯处,你相信,母亲再也不会回到乡下生活中来了。

32

天亮了,你和弟弟匆忙起床,赶往灵堂。镇子上空云雾低垂,冷风嗖嗖,刀片般刮着耳朵。幽清微明的晨光里,父亲的黑棺材赫然夺目,显得过于真实,让人难以接受。

你和弟弟双双跪在棺材前,重重地磕了三个头。直起身,你走到棺材右侧,看看躺在里面的父亲。他的脸更白更瘦了,眉棱高耸,颧骨突出,两腮下陷,鼻孔黑洞洞的,嘴唇干裂微张,仿佛要说什么话。寿被下的身体小得像是并不存在。你算了一下,父亲离开人世大约二十八个小时了。

应姨还坐在棺材旁,顶着一头乱发,眼睛眯缝着,有气无力地问,睡好了么?你默默地点了点头。从那盆未熄的炭火和她疲惫的神情来看,她通宵没睡。你想想,艰涩地说,你也去休息一下吧。她起身,把板凳推给你,转身颤颤巍巍地走了。她只比你大六七岁,可是看上去跟母亲差不多老。其实,这个女人也蛮可怜的。

你激愣了一下,心里怎会有这种想法?

弟弟在一旁坐下说,其实这些年,应姨还是受了累的,爸爸病了这么久,都是她在照顾他,还是得感谢她。

你瞟弟弟一眼,不吱声。是得感谢她,心里可以这样想,但你不愿说出来。说出来似乎是对母亲的轻视与不尊重。再说,当初是她将父亲从母亲身边抢走的,父亲病了,她不照顾哪个照顾呢?一切都是宿命,但人得为自己的行为负责。

你伸出双手放在火盆上方,抚触着那一团微弱的热,忍不住打了个寒噤。

33

应姨就是父亲在仙溪乡下蹲点时认识的那个女人。母亲去仙溪,是为跟父亲一起生活,也是为了阻止父亲与她进一步接近,但是显然,母亲没有成功。母亲去了之后做了哪些努力,你无从知晓,只晓得,母亲在区公所食堂里帮厨,同时照顾着父亲的起居。

其实母亲的任何努力都是枉然,父亲下乡她就不可能跟着去。而且,所有的阻拦都只会起反作用,人都有逆反心理。后来,母亲与父亲吵过架么?动过手么?一概不知。母亲能够离开石蛙溪去父亲身边生活,是糠箩跳米箩的好事,这用脚趾头思考都知道。至少,母亲有白米饭吃了,她的胃病也慢慢地好了。没有了母亲的呻吟,你的夜晚变得安详而寂静。你可以坐在门槛上倾听夜游鸟凄清的啼号;可以在窗前吹你的笛子,让笛音顺着风儿飘出峡谷之外;可以在油灯下翻看毛选四卷里的注释,想象战争如何的惨烈;还可以用一种固定的姿势睡觉,将垫着厚厚稻草的床铺睡出一个隐约的人形……

某一天,你从母亲遗留下的一个纸盒子里发现一叠旧照片,其中很多张都被剪出了一个窟窿,上面没有父亲了,父亲的影像被母亲剪掉了。母亲剪它们时是一种什么心情?这堆残缺的相片又意味着什么?你懒得想。

你要应付的事情很多,父母的事你只能听之任之。你得出工,打柴,你得种自留地,你得给自己做饭、洗衣,还得对付堂客们突如其来的痞话。那时候,你变过声了。你喜欢跟着堂客们出工,说说笑笑很有意思,她们身上的汗酸气让你联想起尹小芳身上的炒黄豆味道,噢,那是多么遥远的味道啊。可是你害怕她们说起父母,特别是用那种戏谑的口气,那会让你感到难受,无地自容。有次坐在一起掐薯秧,旁边有个堂客唉声叹气,说她身上白的又多了。你鬼使神差地问什么白的红的啊?那堂客立马叫起来,啊呀你真是长大了,女人身上红的白的都晓得了,你是不是一天硬到黑啊?又有人说,那还用说,人家是有种的,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生儿打地洞呢!在一阵哄堂大笑中,你把耻辱的脸埋进胯间。

她们并无恶意,对她们来说,那只是一种娱乐。但那个时候你并不这样想,你总以为,与你有一个那样的父亲有关,你随时提防着人们的羞辱,随时都护着自己可怜的自尊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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