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火02

5

夜里下了一场小雨,地里湿了,刚好适合栽红薯。一清早,李娟早餐都没吃,就赶到镇上去买红薯秧。她本来贮藏了种薯的,不料薯窖漏水,种薯都烂掉了,没种薯育秧,就只好从别人手里买薯秧来栽了。可从镇头到镇尾反复走了两遍,也没能买到。有个老倌子说:“李娟你来晏了呢,转去一泡尿的功夫,黄小田把我的薯秧子都买走了。”

李娟心里就有些不舒服,为什么偏偏是他买走的呢?

只好等下一场雨再买秧来栽了。

那老倌子又说:“李娟你狠,都拿秦建军没法,你把他治了。”

李娟不明其意:“我怎治他了?”

老倌子说:“他自己讲的啊,他想惹你,你抓了他一脸红药水。”

“那是他自找的。”

“你巴锅没?”老倌子眯着眼问。

她板起脸离开了。

她到粉馆里吃了碗米粉,又帮婆婆带了一碗回去。婆婆心情不错,就没有要她喂,而是自己趴在桌沿上,右手颤抖着拿起筷子,很耐心地一根一根吸吮着吃。忙完七七八八的家务,就又到中午了,又要做饭了。李娟忽然很烦,这日子哪天是个头?她坐在阶基上不想动,闷头闷脑的,望着远山发呆。

婆婆瞄了瞄她的脸,轻声道:“李娟,中饭就不做了吧,昨天的稀饭还剩得有,蛮好吃的。”

李娟就嗯了一声,到厨房将剩稀饭热了一下,给婆婆和自己各装了一碗,夹了些酸腌菜,心不在焉地吃了。几只鸡咯咯咯咯围着她脚跟转,才想起忘了喂食,便又抓了几把谷撒在禾场里。

天上的云层悄悄散开,阳光无遮无拦地泼了下来。初夏时节的植物都在疯长,满山满谷的绿得鲜亮。温热的风带着泥土气息漫过她的身体,像是一种温柔的抚摸。天气很好,该去给黄小田补一下衣物了。她扶着婆婆在厕凳上坐了会,把她安顿好之后,便换了身衣服出发了。

她没有跟着大路走,而是踩着约隐约现的小路往山上去。翻过小山头,就到了黄小田家,跟大路走就绕了。草上的露水还没全干,她的裤脚不一会就打湿了。阳光透过树隙照着她,她闻到自己的身体发出稻草般的香味。

路过自家地边,李娟愣住了。

那块她用了两天才挖出来的地,已被人栽上了红薯秧。秧叶上的泥印子都还没干,栽薯秧的人才走不久。这块地不大,两分多一点吧,但一个人起码要忙上大半天才栽得完。

她当然晓得是谁栽的。她没买到的薯秧都栽到地里来了。但她一点不感激,相反,她很生气,他凭什么都不言语一声,就栽上了?这可是她的地!她的脸都气红了,痒痒的像有蚂蚁爬。她都不想去帮他缝补了,她往后走了几步。可是,既然你承诺了,还是要做的。她气哼哼地往山上爬。她不单是去帮他缝补衣物,她还得去质问他。

她翻过山头,穿过一片矮树丛,径直往那幢墨黑的木屋走。屋有些年头了,但仍方方正正的。偏屋盖的木皮上长满了绿苔,一棵棕树守立在偏屋旁。几只翻毛鸡在阴沟里刨食。她嫁到这地方十几年了,还从没进过这家的门。

她冲屋里叫了一声:“有人吗?”

屋里一片寂静。进堂屋一看,箩筐啊锄头啊板凳啊篮盘啊鞋子啊四处都是,桌上灰尘很厚。她转到厨房,也是一样,用过的碗筷都放在盆里了,却还没洗。她看不得脏乱的样子,便绾起袖子,先把碗洗了。尔后又到堂屋,将所有物件归整一下,又把桌子抹干净。

“你怎么来了?”

黄小田的嗓门在她背后响起。

李娟转过身,没好气地道:“我就不能来啊?我特地来问你的,招呼都不打一个,哪个让你在我家地里栽红薯了?”

“怎了,怕我栽的红薯不得活啊?”

“你不用对我好,我不想欠你的情。”

“我晓得你的意思。你不想我巴得太紧,你怕粘锅。可是我呢,就是想多帮你点,我就是贱啊。”

“我还不是贱,自动跑到你屋里来了。”

“所以呀,半斤八两,谁也不怨谁。”

“莫屎少屁多,把你要补的衣服都拿出来!”

“衣服我都清好了,缝纫机好多年没用,我也调好了。”

黄小田带她进了卧室。她匆忙地往他**瞟了一眼,只见被子衣服乱七八糟地堆着,散发着臭烘烘的男人味。那味并不讨嫌,她忍不住深吸了一口气,然后就坐在窗下的缝纫机前。其实,要缝补的衣服可以拿到镇上的缝纫店里去的,它们不过是黄小田要她来的一个由头吧。太阳西斜了,屋里光线有点暗,黄小田将窗户推开。她开始给他补衣服,双脚熟练地踩动缝纫机,闪亮的针尖快速地扎动。但是她有点恍惚,老觉得有人盯着她的背,让她不自在。补完一件衣,回头一瞧,原来墙上挂着黄小田和刘四毛的结婚照,刘四毛的目光像刺一样盯着她。

“把照片先取下来好么,你堂客盯着我看。”她低声道。

“她人在东莞呢,怕什么嘛。”黄小田嘟哝着,但还是把相框取了下来。

她自在了些,手上的活也更顺溜了。黄小田紧贴着她站着,他的汗酸气像一团雾把她包围住了。

“李娟,我想哪天有空了,带你到莲城去耍,逛逛公园。”他说。

李娟住了手,回头瞟他一眼说:“你们男人,怎么都想带女人去城里耍?”

“是不是秦建军也邀过你?”黄小田敏感得很。

她嗯了一声。

“你没答应他吧?”

“废话!”李娟没好气地瞪他一眼。

“他是勾引你。我呢,真的是想跟你一起轻松轻松,浪漫浪漫。你一年四季那么劳累,总得有个歇气的时候。牢里的犯人还要放风呢,我们不能太苦自己了。”黄小田说着就扶住她的肩膀,轻轻摇了摇。

李娟有些动心。上中学时,她和同学都要时不时地跑到莲城逛一逛的,也不一定要买什么,要玩什么,看看城里的风景,沾沾城市的气息,仿佛都能给人某种满足,像是过一回瘾。自从婆婆病了,她就没离开过雷公镇,她都不晓得现在的莲城是什么样子了。但她还是摇了摇头:“我哪脱得了身。”

“又不远,才一个钟头的车程,帮你婆婆准备好中饭就是,下午就回来。”

“等消停了再说吧。”

她埋头做活,不再说话。

衣服都补完了,她悉心地折叠好,一一放进箱子里。然后,就往门外走。

黄小田叫道:“这就走了?”

她说:“我得回去做饭了。”

“过会再走,不耽误你做饭。”

她的脚就走不动了。

黄小田将她拦腰抱起,她感到自己飞了起来。

6

有些事情是说不得的,不说不想,越说越想。譬如到城里耍。李娟不知自己为何一动这心思,就放不下了。做事之余,她会下意识地往远处灰蓝色的山脊看,山脊的另一边就是莲城。这天早上,当黄小田电话邀她去城里时,她没有吱声,于她来说,不吱声就是认可了。可是怎跟婆婆开口呢?她有点发愁,边为婆婆准备吃的,边锁紧了眉头。

还是婆婆眼尖:“李娟,有心事啊?”

李娟忙说:“是啊,过一向您就六十六岁生日了,想进城给您买点什么,可又怕您没人照看。”

婆婆眯起眼睛看她,说:“我倒不要紧,你把我连同躺椅放在桌边,把午饭放到桌上就是。倒是你,进城没伴我不放心呢。”

李娟便说:“伴倒是有的。”

“黄小田那样的伴还好,若是秦建军那样的伴,我更不放心。”

“娘,我又不是女伢儿,不管哪样的伴,别人都拐不走的,您老就放一百二十个心吧。”

“那你就赶紧收拾去吧,早去早回。”

李娟便将婆婆安排妥当,又给自己梳理了一番,穿了红T恤衫和蓝牛仔裤,提了个人造革包包就出发了。

走进镇里,就有人跟她打招呼:“李娟,进城去啊?”

难道她脸上写着进城吗?她有点诧异。又感觉许多的目光盯到她身上来。她绷紧了脸,径直往乘车处走。一辆中巴停在街口,门开着。远远地就看见黄小田坐在副驾驶座上,把脑壳伸出窗外观望着。她跟他对上了眼,他脸上笑了一下,就把头缩回车里去了。她上了车,坐到了最后一排。黄小田回头望了望她,眼睛里有好多话。她懒得理他。她当然不能理他的。她把包包抱在怀里,将脸朝向车窗外,想象着城里的景象,巴望着快点开车。她听到自己的心怦怦地跳动,很急切。但车上不坐满人,司机是不会开的。

乘客越来越多。忽然,她的心被扯了一下:秦建军过来了,嘴里叼支烟,胸前的T恤衫上印着奥巴马的头像,走路一拽一拽。他扒着车门,往车里看了看,似乎并没要上车的样子。但他瞟见了她,两只眼睛像两只小灯泡似的亮了,立即跨上了车。前面还有两个空位子,但她预感,他会坐到她身边来。

果然,秦建军径直来到她面前:“呵呵,冤家路窄啊。”

她不理他,抱紧了自己。

秦建军在她左侧坐下,故意贴紧她。

她往右边挪了挪。

秦建军越过她把烟蒂往窗外一扔,喷着一嘴的臭气说:“我就不明白,我哪里不如他?不就是帮你种了下田么?你要是跟我好了,我比他对你更好!”

她板着脸,朝前面觑一眼。

黄小田回头盯着他们,神情紧张。

她站起来,想离开,秦建军一把将她按下了:“你莫动,我不会跟你们去莲城,你们想怎浪漫就怎浪漫吧。我就说几句话。”

李娟忍不住了:“有屁就快放!”

“对我这种态度,不行啊,李娟。听说你要评为好媳妇了,待人要和善嘛。你不怕我拆你的台啊?好好,我不啰唆了,其实呢,我是来请你看个小电影的。”

秦建军说着,从裤口袋里摸出只大屏手机来,手指点了几点,屏幕上放出了一段视频。

画面并不清晰,她看了几眼,才辨出是两个**的人,正在做让人耳热心跳的事。手机屏幕有反光,她没有认出那是谁跟谁,有点漠然,她不晓得秦建军用意何在。但即刻,她就意识到了什么,心像被虫咬了一口,尖锐地疼了一下,头皮发麻……

秦建军将手机凑到她鼻尖下,一脸的邪笑:“看不清吧?不要紧,我给你配个音,你就晓得是哪个跟哪个了。乖,你感觉好吗?乖你舒服吗?嗯,嗯,我舒服,我舒服死了!”

好似无数的蚂蚁爬满了脑壳,她懵了,呼吸急促,喘不过气来。她面红耳赤,伸手就去抢那只手机。秦建军眼疾手快,将手机高高举起:“这是我的核武器,你莫想抢了去,再抢我就让大家都来参观了!”

她压着嗓门:“你想怎样?”

秦建军说:“这要看我的心情了。”

她站了起来,听到自己的脊梁骨扭得喀喀响。周遭的景物忽然失去了颜色,成了黑白画面。秦建军的脸像一张鬼符在她眼前晃动。她莫奈他何,只好一掌推开他,挤下车,惊惶失措地往家里走。

走着走着,她放肆地奔跑起来。路面上下跳动,阳光仿佛烧着了,发出焦煳的味道。无数根针在扎她的脸。她一直跑一直跑,跑到了坡脚,才听到包包里手机响。她掏出手机。黄小田在手机里大叫:“你怎么跑了?秦建军对你讲了啥?你不去莲城了?”

她掐了电话,欲将手机扔进沟里,手扬了一下,还是忍住了,把它塞回了包中。

她四肢发软,挣扎着爬上坡,回到自己家里。一进门,就看见婆婆歪着身子站在桌边,拿着块抹布抹桌子。她连忙过去扶住婆婆:“娘你怎么能站起来了?”

婆婆在她的搀扶下坐回躺椅里:“也怪啊,你一出门我就能勉强站起,你一回,我这半边身子就又木了!”

李娟哦了一声,心慌意乱,也没往深里想。

婆婆问:“你不去莲城了?”

“嗯,我……还是放心不下你。”

她进了自己的卧室,关上门,瘫倒在**。像被抽掉了筋,全身软塌塌的没有一点力气。无数的念头像一窝马蜂在脑壳里飞舞。她两眼一闭,沉没在一片漆黑之中……

她午饭也没吃,睡到太阳落土时才醒来。爬起床人就清醒了,心里也安静了。婆婆说黄小田来找过她,敲过门,没把她敲醒。她有条有理地做着家务,照顾着婆婆以及家里的鸡和猪。

晚饭后,她站在阶基上打一望,见对面秦建军家亮着灯,便拿了一千块钱,左边裤口袋放五百,右边裤口袋也放五百,然后,就出了门。

到了秦建军家,她站在禾场里喊:“秦建军,你在屋里吗?”

秦建军出门来,笑得脸一宽:“噢,稀客啊!真是太阳从西边出来了。进门坐嘛。”

“不了,”她从口袋里掏出五百块钱,“我是来给你面子的。”

秦建军下了台阶,接过钱数了数,说:“我秦某的面子只值五百?你不给我面子,我怎好给你面子呢。”

李娟只好将另一只口袋里的五百块钱掏也出来给他:“都给你了,你手机里的东西,也请你删了吧。”

秦建军点点头:“好,你有诚意,我也会讲信用,有空就删。”

“不,现在就删。”

“看来还是信不过我,”秦建军笑笑,掏出手机,手指头在屏幕上点触了几下,然后朝她一递,“删了,不信你看。”

她不会用这种新手机。她即使不信,也只能一走了之。

7

早晨,李娟在菜园里摘菜时,被黄小田堵住了。

“你怎回事?电话也不接,还关机,秦建军到底怎么你了?”他一脸焦灼。

“接你电话有用吗?”她摘一把苋菜用力一甩,菜叶上的露水溅到了他的裤脚上。

他后退了一步。

她想想还是应当告诉他,便把事情简单地说了一下。

“他这是敲诈!”黄小田脸都白了。

“说这些屁用,他就敲诈了,你敢告他?这是我的事,你急个啥,又不用你出钱。”她闷声说。

“你的事不也是我的事?那钱我出。”他说。

“你出?那你拿钱来!”李娟手板向他一伸。

黄小田煞白的脸泛红了:“我、我身上没这么多钱嘛。”

“哼,我还不晓得你。”

黄小田皱着脸说:“你就应当亲自删他的手机。这家伙狡猾得很,抓住你的把柄了,不会轻易放手的。以后,你千万不要单独见他。”

“我晓得你还担心我什么。不管如何,这都是我自己的事,听天由命吧!以后没事你就别找我了。我没心情见你。你走吧!”她说。

黄小田木木地站着,没有走的意思。李娟就起身提着菜篮子先走了。她闻到了他身上散发的焦虑的气息。

8

不知从何时起,雷公镇一带时兴给六十六岁的老人整酒祝寿了,说是整了酒寿星与家人就六六大顺,诸事顺遂。李娟不想整酒待客,家里没啥亲戚,她一个人也忙不过来。但为让婆婆高兴,自家还是得意思意思的。所以这天一早,她就给婆婆下了碗长寿面,打了个荷包蛋,亲手喂婆婆吃了。忙完家务后,又跑到镇上,割了一斤肉,买了一条鲫鱼,还花了六十块钱,给婆婆买了件衬衣。接着又给读寄宿的女儿打电话,嘱咐她放学后回家吃饭,给奶奶祝寿。

提着买好的东西路过茶馆,听见里面热闹得很,李娟停步朝里瞟了一眼。十来张牌桌前围满了人,一片密密麻麻的人头中,夹着秦建军的面孔。秦建军冲她笑了笑,神情暧昧。她心里咯噔了一下,扭头欲走,却有人朝她喊:“李娟你是来找家老公还是找野老公啊?来对了地方呢!”众多的牌友便一齐哄笑起来。

与此同时,牌桌前站起来一个人,朝她扭过脸来。

李娟便愣住了:“怎么是你?”

雷志和放下手中的牌,提起一个硕大的蛇皮袋走过来:“我坐卧铺汽车回的,早上就到了,一下车他们就喊我打牌。好久没打跑符了,牌瘾被他们撩发了。手气还好,半天不到就赢了两百多。”

“你回来怎不说一声?”

“用得着说吗?我娘六十六岁生日,我肯定要回啊,人一生有几个六十六?”

李娟不作声了,领着老公往家里走。她两眼发酸,一股巨大的委屈感在心里涌动,怎么压抑都压不住,最后化作两道热泪无声地流淌下来。

雷志和起先还问这问那,见她总是不理不睬,神情不对,也就不言语了。

爬上山坡,跨入自家禾场时,她擦干了自己的脸。

她的心情总算平静下来了。

雷志和进门就直奔母亲而去,坐在躺椅边陪娘说话。李娟将蛇皮袋里的东西一一清出来。他带给家人的礼物都是衣服,还有几包广东果脯。李娟手脚麻利地做了简单的午餐。吃过饭后,雷志和站在阶基上对自家的水田望了望——田里秧苗青葱一片——然后,就到菜园子里忙去了。整个下午他都在菜园里,薅草,锄土,浇粪,为丝瓜藤搭架子,给有点松垮的篱笆打桩固定。看着他忙碌的身影,李娟想,园里那些菜,认得他是主人吗?

晚餐李娟做了红烧肉,黄焖鱼,还炒了几个小菜。将上次没喝完的米酒倒了三盅,又把婆婆抱到圈椅里。三个人刚刚坐下,雷英就回来了,还用自己的零用钱给奶奶买了个生日蛋糕。吃完饭,雷英就把小蜡烛插到蛋糕上,点燃让奶奶吹,然后切好蛋糕递到每个人手里。蛋糕奶油太腻,李娟是硬着头皮吃下去的,还直说好吃。这样的场景太难得,她不想扫家人的兴。看着女儿兴高采烈的脸,她心里莫名地发酸。

忙完该忙的一切,夜就深了。

李娟进到卧室时,雷志和已经躺在**,双手弯起枕在头下,两眼瞪着天花板。她犹豫片刻,才在他脚边躺下来。他把身体往床里侧动了动,她也小心地不挨着他。不知不觉间,双方似乎就保持距离达成了默契。但是,如果他把手伸过来,她是会迎过去的。屋外寂静而凄清,野花的香味隐隐约约地透入窗棂。她伸手拉一下床头的灯绳,灯光消隐,墨黑的夜色漫了过来,湮没了他们。

两人都沉默着。

李娟觉得这不像回事,于是问:“你,在那边还好吧?”

“还好,上班事不多,我还做了班长,只是老要上夜班……噢,我上个月盘了个小门面,开了个小食杂店,正好,下夜班回来我就开店。”

“要进货还要上班,没帮手不行的。”

“没有请帮手,有朋友帮忙的。”

“是女朋友吧?”

雷志和不吱声。

“其实,你和刘四毛的事,镇上有耳朵的都听到了。”她说,翻了个身,蜷起身子盯着他。

他的脸是模糊的一团,眼睛闪着幽光:“你跟黄小田的事,我也晓得了。”

“谁跟你讲的?”

“别人不讲,我也迟早会晓得。刚才我看到桌上你的手机,里面只有他一个人的号码。”

李娟想了想说:“屋里就我一个女人,娘又是这个样子,有时实在忙不过来。他帮了我很多……手机是他牌桌上赢来,给我用的。”

雷志和嗯了一声,又说:“刚才娘说了你很多好话。这些年辛苦你了,娘不说我也晓得。如今难得有你这样孝顺的媳妇。有些事,也是没办法。”

“你的衣服,也是刘四毛补的么?”

李娟话一出口,自己也有点惊讶,为何要问这个?

“现在谁还补衣服?”他老实地回答,“有时,她倒帮我洗一洗的。”

李娟不说话了,心里隐隐地钝疼。

他翻了个身,碰着她了,她赶紧把身体挪开一点。

过了一会,李娟说:“以后,我们怎么办?”

雷志和想想说:“泥巴萝卜揩一节吃一节,以后的事以后再说吧。我们最重要的,是养娘的老,让雷英考上大学,莫让她像我们一样在乡下过一辈子。”

“我也是这样想的。”李娟说。

“以后,我会多寄点钱回来。”雷志和说。

“有些东西是钱买不回的。”她说。

“也只能这样了。”他说。

李娟深深地叹了口气。

与此同时,她听到他也在那一头叹了口气。她伸手想摸摸他的腿,还没摸到又缩了回来。他们相隔不到一尺,但她感觉隔着一条不可逾越的深涧。她想到了那个叫咫尺天涯的词。

雷志和是第二天下午走的。他说厂里只给了三天假,他得到莲城坐夜班车赶回去。李娟提着包送他下坡,看到对面坡上秦建军屋后那棵死树摇摇欲坠的样子,心里就有些紧,便问:“你这次回来,真的没别的原因?秦建军没给你说什么看什么?”

“我晓得他拿你跟别人打赌,这个人惹不得的,你小心点!”他告诫道。

“你也晓得这事了……”她低下头,“可要是他欺侮我怎办呢,我一个妇道人家。”

“你找黄小田嘛。”他轻描淡写地。

李娟心里一凉,站住了。她把包递给他,也不说话,转身往家里走。阳光从背上流淌下来,她却感到阵阵的寒意。

9

这天中午,李娟想洗桶衣服,洗衣机却不转了,电灯也拉不亮了,才记起几个月没交电费,怕是被电业局的人拉闸了。于是带上钱包,匆忙去镇里交电费。一下坡,就看到黄小田站在田埂上,提个塑料袋,往她家田里撒化肥。她便走拢去,皱着眉说:“你这是干嘛,施肥也不跟我说一声。”

“不是包给我了么,还说啥。”

“我把化肥钱给你啊。”

“你一定要给,记在账上,到时一并算账。”黄小田往四周看了看,低声问,“志和没说你啥吧?”

“他晓得我们的事了,不晓得是不是姓秦的说的。”

“怪不得他歇一夜就走了。”

“要不是屋里还有个娘,我想他是不会回来了。”她说。

“我正想跟你说件事。昨晚秦建军在牌桌上输了三千多块,当心他又诈你。”

“我怎当心?找你帮忙?”李娟斜眼看着他。

“我应该帮忙,只是,我也想不出什么好办法。”黄小田讪讪地。

“那你就莫操这个闲心。”

李娟没好气地离开他,径直往镇里去。黄小田的眼睛盯在她背上,让她不自在。这世上,还有她可以倚靠的肩膀吗?她的眼里泛起浅浅的泪光,所有的景物都模糊起来。

到电力营业所交完电费,她想到农贸市场买点东西。一转背,看到秦建军站在路口的电线杆旁,身边竟围着雷英和另一个穿校服的女同学。秦建军永远都是斜叼着烟的痞子相,嘻嘻哈哈地说着什么,掏出他的手机,递给了雷英。雷英立即埋头兴致勃勃地在手机屏幕上点点划划。

李娟脑壳里嗡地一声响,几乎是使出全力冲了过去,从雷英手中抢过手机,往秦建军手中一塞,愤怒地叫道:“姓秦的,你想干什么?”

“显摆一下我的智能手机啊,让雷英她们看看新鲜,接受一下新事物。”秦建军举起手机晃动着。

雷英扯一下李娟的衣襟:“妈你干什么,建军叔的手机好酷呢!”

“羡慕人家手机干嘛?再好也是人家的。中午也不好好休息,快回学校去!”李娟推了雷英一把。

雷英只好噘起嘴,拉着同学走了。

“李娟你不要这么紧张嘛。”秦建军嬉笑着。

“你要是把那东西给雷英看,我杀你的心都有!”李娟咬牙切齿,脸都憋紫了。

“怎会呢,你要这样想就没意思了。”秦建军拉长了脸。

“你到底想干啥?”李娟盯着他问。

“我没想干啥啊,我跟你的事,本来就了结了。你以为我还要诈你?你孤儿寡母的,有啥油水,诈你我还不如去诈几个贪官呢!”

“那你把那东西删了!我就晓得你上次没有删。”

“对不起,删不删是我的事,诈不诈也是我的事。既然你都这样想我了,我不诈都不行了。”秦建军把手机放进包里,拍拍包说,“你的丑事都在这里面,它会不会暴露于天下,就看你的表现了。”

“你还想要啥?”

“我想要啥你还不晓得吗?我给你一天时间考虑。明天下午之前,得不到我要的,就怪不得我曝光了!拜拜!”秦建军一转身,摇头晃脑地走了。

李娟全身发凉,双手直抖。

10

拖延到第二天下午快三点了,李娟才出门。她的脑壳是木的,实在想不出什么好办法来。下阶基时,她拿出手机来,想跟黄小田说一声。但又一想,说了又如何?他只会唉声叹气,帮不了忙的,就作了罢。

她沿着坡道往下走。空气燠热,憋得人气短心虚。天忽然暗了,几团乌云捂住了山头。风呼呼地窜过山谷,路边的茅草随风起伏。走到岔路口,黄小田迎面跑来,堵住她,瞟秦建军家一眼,说:“你不能去!”

“我不去,我俩的事全天下都晓得了!”李娟绷着脸说。

“那,我跟你一起去。”

“你去有屁用!真想帮我,那天你别留我啊,你不留我就不会被他拍到,啥事都没有!”

“哪晓得他这么坏啊,不能怪我……”

“我就怪你!”李娟涨红了脸,冲他吼着,转身往秦建军家走。见黄小田跟在后面,又回头瞪他一眼:“别跟着我,你只会坏我的事!”

黄小田只好站住了,眼巴巴地看着她的背影离去。忽然他想到了什么,转身扯开腿就往坡上跑,一直跑一直跑,一直跑到李娟家阶基上才停下。李娟婆婆从躺椅里坐起身子,说:“鬼赶你啊黄小田,跑得汗爬水流的。”

黄小田气喘吁吁:“雷、雷伯娘,大事不好,李娟往秦建军家去了,秦建军敲诈她呢!”

“啊?那你不帮她的忙去,到我这来搞什么?”老太婆眼睛发直了。

“她不让我去啊!”

“她不让你去你就不去啊?你还是个男人么?”

黄小田怔了怔,转身欲走,老太婆又叫住他:“慢,我跟你一起去!”她居然从躺椅中站起,趔趔趄趄走过来。黄小田心惊讶得瞪圆了眼,愣在那里,眼见得老太婆到了身边,推了他一把:“快走啊!”他才抬腿往前走。走了几步他又转过身来。老太婆毕竟腿脚不灵便,走不快。他一反身将她背在背上,双手箍住她的两条腿,往坡下快步奔去。

此时,天色越来越暗了。稀疏的雨点打在脸上,凉凉的。李娟穿过田埂,爬上一段短短的坡道,来到了秦建军家屋檐下。

她站在堂屋前,喘了口气,一只手捏了捏口袋里那五张百元钞票。她没有更多的钱了,有也只打算给这么多。风越来越大了,房梁喀喀作响,屋后有瓦片跌落碎裂的声音。秦建军的摩托车停在堂屋里,但没见人。她刚想喊,卧室的门吱呀一声开了。秦建军探出半个身子:“你还不来,我就到城里耍去了,我怕这老屋真的要倒了呢。”

她呆立不动,不想进那间黑森森的房间。

秦建军眼睛贼亮:“不想进来,你就走吧。”

她只好进了堂屋,站到卧室门口,掏出那五百块钱:“给你。”

“你这是打发叫化子吧?这点钱,老子可看不起。不是吹牛皮,老子来钱容易得很,老子要的不是这个,你懂的。”

“把你手机给我。”她说。

“你先上床,再给你。”

她颈子一梗,说:“你觉得,强迫别人做有意思吗?”

“我不强迫你啊,我要你心甘情愿,你不心甘情愿,我还不要呢。”

李娟说不出话来了。屋顶上空隐约滚过几声沉雷,屋檐在风中发出尖利的呼啸。雨点打得瓦片笃笃地响。她脸有些木,迟疑片刻,进了卧室。秦建军拉亮荧光灯,惨白的灯光倾泻而下,把她淹没了。她脱下衣服,躺上床,将衣服盖在脸上,但随即被秦建军扯掉了。他压住了她,激烈地冲撞她。她咬着牙关。

“怎么样乖?舒服不?你说,我要你说!”他叫着。

她闭着眼不吱声。

“快说,说舒服死了,快给我说舒服死了!”

秦建军抓着她的肩膀摇晃着,她不从,他一巴掌抽在她脸上。她仍不从,他就左右开弓地抽打。有咸咸的东西流过她的嘴角。她突然疯了似的反抗起来,双手掐住他的脖子。他一抬身子就挣脱开了,反过来掐住了她细长的颈根。她透不过气来,放肆扭动。他毫不放松,越掐越紧。她眼前一黑,往一个很深的地方沉没下去……忽然,她透出一口大气,身上的重量没有了。只听扑通一声响,秦建军被掀到了地上。而黄小田坐在他身上,双手狠狠地掐住他的脖子。秦建军两只脚踢得板壁砰砰作响。李娟跳下床,避开他乱踢的脚,迅速地翻他的裤口袋,接着翻衣口袋。最后,她在床头柜的抽屉里,找到了那只手机。她抓起它往地上猛地一摔,然后抬起脚狠狠踩它,狠狠踩它,狠狠踩它,直到它碎成几瓣,才一屁股坐到地上,喘息不止。

这时,李娟听到黄小田惊慌的声音:“他好像没气了!”

惊雷在屋顶炸开,她全身一凛。秦建军瘫在地上一动不动。她哆哆嗦嗦地穿上衣服。闪电划过窗户,又一声雷炸响在头顶,紧接着,屋顶喀嚓一声响,瓦片哗啦哗啦地掉落在楼板上。屋后那棵枯树被雷击倒了,燃烧的树干压断了屋脊,点燃了房子。李娟冲出堂屋,惊讶地发现婆婆坐在门槛上,脸红红的,两眼放光,像一个顽皮的伢儿,捡起脚边一根燃烧的树枝往堂屋里那辆摩托车一扔……黄小田也跑出门来了,他背起老太婆,她托住婆婆的身子,三个人迅速跑出了秦家。雨幕罩住了天和地,四围一片白白茫茫。黄小田背着婆婆不管不顾直往前冲。李娟落到了后头,边跑边回头观望那幢冒烟的房子。雨太大了,房上的火焰被暴雨浇灭了。李娟愣了愣神,飞快地跑回屋里去……当她再跑出来时,木屋又开始燃烧起来。

她穿过大雨跑回家中。婆婆浑身精湿地坐在躺椅里,黄小田已经走了。婆婆问了她句话,她没有听清,也不晓得自己回了句什么。她给婆婆和自己都换上干衣服,然后坐在阶基上,默默眺望着那幢在雨中燃烧着的老房子。

雨住的时候,消防车呜呜地开来了。那幢房子已变成一堆废墟。消防队员用几根粗大的水柱浇灭了最后几缕烟。天快黑的时候,消防车开走了。李娟收到了黄小田发来的短信:我外出打工去了。她回拨过去,那边却关了机。她想也没想,就把手机扔进了灶火里。

11

李娟把存折密码写在一个作业本上,锁进结婚时买的那口皮箱里,再把皮箱钥匙藏在窗台上的一盆兰花下面。如有必要,她只需跟雷英说一声,她就会找得到。她还收拾好了换洗衣服和一些日常用品,毛巾、香皂、洗面奶和卫生巾什么的,放在一个红色的新塑料桶里。她随时都可以提起桶就走。

然后,她细心地为婆婆洗了澡,换了衣,为她全身打上痱子粉。还替她梳了个好看的粑粑髻。这样头发就不会散乱在脖子里,不会因天热而长痱子。天是真热起来了,她边梳边闻到了婆婆头发的干燥气息。

“娘,我可能要出一趟远门。我想好了,要三姨娘来招呼你一阵行不?”

“三姨娘有三姨娘的事,她脾气又不好,跟我搞不好的。你要走就带我走吧。”

“我带不了呢。”

“带得了,你把我送到火葬场烧了,带着骨灰盒就是。”

“娘你要这么说,我哪还敢出远门?可远门不是你想不出就不出的呢。”

“真要出远门,也该娘来出远门了。娘的腿好多了,也该出去见见世面了。还有,娘累了你这么多年,也该让你轻松轻松了。娟,车到山前必有路,莫忧,也莫急,有娘呢,日子该哪么过就哪么过。”婆婆说,目光平静而安详。

李娟就不忧,也不急了,从心里把那个红色塑料桶放下了。

这天李娟把婆婆扶到阶基上坐稳后,还从禾场边摘了朵栀子花来给她戴上,乐得婆婆咯咯笑。从屋檐下望出去,天空很蓝,云朵很白,山岭很青,田野很绿。一辆蓝白相间的警车像一只甲虫,慢慢地爬到了那堆墨黑的瓦砾前。前几天就来过几辆,李娟并不感到新奇。她把目光收回,就到菜园里忙去了。

等她摘了几条黄瓜出来时,村长领着一个年轻的警官来了。黑警服上的警徽闪着尖刺一样的白光。李娟很客气地给他们搬凳子,端茶水,还装了一盘炒花生出来。警官掏出笔和一个小本子,很和蔼地询问她,秦建军的屋起火的那天,看到什么异常现象没有?比如有没有陌生人在周围出没。

“我没见到。”她说。

警官又问,晓得那天有谁与秦建军来往吗?

“我,我跟他说过话。”她说,习惯性地拢了一下耳边的发丝。

警官微微一笑:“我晓得,他跟人拿你打过赌。”

“岂止打赌,他还敲诈我。”她说,嘴巴似乎闭不住了。

“噢?”警官眼睛亮起来,盯着她,“难道那天你到他屋里去了?”

“你认为是我放的火?”

“我没这么说。只是,除了雷击,屋里还有汽油燃烧过的痕迹。”警官说。

“那就是我看见雷公点的火要熄了,就跑进去点燃了摩托车里的汽油喽?”李娟道。

坐在一旁的婆婆大声道:“李娟乱讲,要说点摩托车,那也是我点的!”

警官瞟瞟婆媳俩,没有说话。

“雷嫂你也是,走路都要别个背的人,莫讲鬼都不信的话,这可不是好耍的事!”村长插话了,“警官,雷击起火也没啥稀奇的,我们这为何叫雷公镇?就是雷多,几十年前就打死过人。还有,为何说人昧良心就会天打雷轰?就是人在做,天在看呢。老话总是有道理的。这个秦建军专门乱搞别人的堂客,做了不少坏事,雷公都看不过眼了吧。这把火,只怕就是老天放的,要不也不会烧成那个样子。”

“呵呵还是村长眼睛尖,肯定是老天放的火,人作孽,天不容!”婆婆说,涎水从嘴角流了下来。李娟连忙拿餐巾纸帮她擦干净。

警官看看李娟,笑道:“还别说,你还真有点符合犯罪心理学里说的一些犯罪嫌疑人的心理特征呢。”这时他的手机响了起来,便摸出来,走到一旁接听。李娟感到自己的耳朵竖了起来,把警官的话一字不漏地听进脑子里。

“刘队啊,嗯……啊,是这样啊?并案了?那太好了!真他妈歪打正着,一石几鸟啊!嗯,嗯,嗯嗯……这回会记个集体三等功吧?好好,我就回来!”警官眉开眼笑,收起手机。

村长问:“破案了?”

警官把村长拉到一边,握住村长的手摇了摇:“村长,谢谢你的配合啊!依我看,秦建军就是因雷击引起的火灾而意外死亡,就像你说的,天意!真是得道天助,没想到,来破秦建军的案,把他自己给破了。他不光牵涉到一起抢劫案,而且,他就是那个敲诈多个领导干部的嫌疑人!”

村长瞪圆了眼睛:“是他?”

警官压低了嗓门:“是他。现场不是找到个破手机么,他敲诈用的那些**视频啦照片啦,都在手机卡里存着,铁证如山!”

李娟耳尖,凑近问:“那里面一定有认得的人吧?”

警官说:“屁,都是他从网上下载来吓人的,居然也能得逞!呵呵,那些当官的可以睡个好觉了。”

李娟噢一声,脑子有点发木,回头抓住婆婆的手捏了捏。婆婆那只原本僵木的手竟十分的柔软。风从坡下吹上来,带来一股锅巴的焦煳味。李娟忍不住望了对面那个废墟一眼。

村长和警官起身要走了。李娟用塑料袋装起没吃完的花生递给警官,让他路上吃,然后送他们下了阶基,出了禾场。警官很客气的要她留步,她就留步了,站在禾场边目送。村长走了几步,忽然又回过头来,一拍脑门:“嗨,有件好事差点忘了。李娟你评上好媳妇了,要授你一个光荣匾呢!明天早饭后你来坐我的车,我们一起去县里参加表彰会!”

李娟点头答应了。

但第二天李娟并没有去坐村长的车。她吃完早饭,侍候完婆婆,就到山沟里采艾蒿去了。端午节要到了,她想多采些艾蒿插在几个门上。艾蒿是可以驱瘟避邪的,老辈人都这么说。

2013年6月26日改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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